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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爷爷的遗照摆在堂屋香案上才刚满月,那框着黑纱的相片像一块吸音的海绵,把家里的欢声笑语都吸走了。空气里永远飘着线香和纸钱焚烧后的灰烬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妈妈的眼睛总是红肿着,像两颗熟透的桃子,里面盛满了化不开的疲惫和悲伤。爸爸沉默得像块石头,烟灰缸里的烟蒂堆成了小山。

放学铃响得格外早。夕阳昏黄的光线给校门口的水泥地镀上了一层廉旧的铜色。人流很快散去,只剩下我们四个小小的身影被越拉越长。小凯和小杰,我那两个刚上一年级的弟弟,像两只不安分的小麻雀,书包歪歪扭扭地挎着,围着我和表妹小芬叽叽喳喳。小芬和我同岁,只小几个月,此刻也抿着嘴,不安地看着空旷的马路尽头。

“姐,妈妈呢?”小凯仰着脸,大眼睛里满是困惑。

“再等等。”我故作镇定地拍了拍他的头,喉咙却有些发干。手表指针一格一格挪动,夕阳的颜色越来越深,从浑浊的橘黄沉淀成一种不祥的、带着铁锈味的暗红,铺满了西边的天空。几只归巢的乌鸦哑叫着掠过,翅膀划破粘稠的空气。风也停了,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一种熟悉的恐慌开始在心里蔓延——上一次我们四个自己走回家,被妈妈发现了,她发了很大的火,声音尖利得像要刺破屋顶:“多危险啊!路上车那么多!要是碰到坏人怎么办?!” 那顿严厉的责骂和妈妈后怕的眼泪,至今想起来心口都发紧。

可今天,她是不是沉浸在失去父亲的悲痛里,彻底把我们忘了?看着天边那片越来越沉重的红,像一块巨大的、正在凝结的血痂,我咬了咬牙。不能等了。

“走,我们回家!”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果断有力,像个小大人。我是大姐,我得带他们回去。

“好耶!回家!”小凯和小杰立刻欢呼起来,全然不知我心底的忐忑。小芬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犹豫,但最终点了点头。

我走在最前面,努力挺直脊背,像个开路的小先锋。两个弟弟像两只刚出笼的小狗,兴奋地在中间蹦跳,一会儿指着路边草窠里蹦出的蚱蜢大呼小叫,一会儿又被小卖部门口旋转的彩色风车吸引得挪不动步。“小心车!别乱跑!”我的提醒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有些单薄无力,一遍又一遍,嗓子都要喊哑了。小芬默默地跟在最后面,不时紧张地回头张望。

这条回家的路,平日里坐在妈妈的自行车后座上,只觉得短。今天自己用脚丈量,才发觉它如此漫长,仿佛没有尽头。路边的房屋在渐暗的天色里拉出浓重的阴影,像蛰伏的怪兽。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一种说不清的、类似铁锈的腥气。

就在这时,一抹极其耀眼的金色,突兀地刺破了路旁灰蒙蒙的杂草丛生的土坡。

“看!那是什么?”我下意识地停住脚步,指着那个方向。

三个小脑袋立刻凑了过来。在枯黄的草茎和碎石间,端坐着一个洋娃娃。

它太漂亮了!绝不是村里小卖部那种粗制滥造的货色。一头浓密的、如同阳光熔炼而成的金色卷发,瀑布般披散在圆润的肩头。一张瓷白的脸蛋,脸颊透出健康的粉色,嘴唇是娇嫩的樱桃红。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眼睛,大而圆,是矢车菊般纯净透彻的蓝色,长长的睫毛卷翘着,里面似乎盛着整个星空的倒影。她穿着一身精致的、缀满繁复蕾丝花边的粉蓝色蓬蓬裙,脚上套着小小的白色漆皮皮鞋,一尘不染,干净得与这荒芜的路边格格不入。

“哇!好漂亮的娃娃!”小凯和小杰同时发出惊叹,眼睛瞪得溜圆。

连一向文静的小芬也忍不住低呼:“真好看!像童话书里的公主!”

一股强烈的渴望瞬间攫住了我。我从来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真正的洋娃娃。爷爷还在时,总说那是“城里小姐的玩意儿”,家里也没闲钱买。此刻,这个精致得不似凡物的娃娃就静静躺在那里,仿佛冥冥中为我而留。那纯净的蓝眼睛望着我,带着无声的邀请。

“我去看看!”按捺不住激动,我小心地拨开杂草,踩上松软的土坡,心脏怦怦直跳。指尖触碰到娃娃冰凉光滑的瓷手臂时,一股奇异的、带着淡淡甜香的冷意顺着指尖蔓延上来。我小心翼翼地将她捧起,金发丝滑地拂过我的手背。太完美了!连裙摆的每一道褶皱都精致得无可挑剔。

“给我看看!给我看看!”弟弟们急不可耐地在下面跳着脚。

“小心点!别摔了!”我叮嘱着,像捧着稀世珍宝般走下来,把娃娃展示给他们看。娃娃在我手中,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睛在昏黄的光线下,流转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光彩,纯净得令人心颤,却又隐隐透着一丝难以捕捉的空洞。

“真好看!”小芬由衷地赞叹,伸手想摸摸娃娃的裙子,指尖却在快触及时犹豫地停住了。

夕阳沉得更低了,将我们的影子拉扯得细长诡异。娃娃的到来短暂地驱散了赶路的沉闷,却也带来一丝莫名的、不易察觉的寒意。我珍重地将娃娃抱在怀里,那冰冷的瓷质贴着我的手臂皮肤,像一小块不会融化的冰。

回家的路需要穿过一座横跨在浑浊小河上的水泥桥。桥面不宽,勉强容得下两辆板车错身。桥下的河水泛着暗绿,死气沉沉,几乎看不到流动的迹象,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腥气。我们刚踏上桥面,一股更强烈的、带着河水腥味和某种难以形容的腐闷气息的风,就从桥洞下打着旋儿涌上来,吹得我们衣角翻飞。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桥的另一头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是个中年男人。头发油腻腻地贴在头皮上,像几天没洗。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眼白浑浊,布满血丝,嘴角挂着一丝令人极不舒服的、黏腻的笑。他身上那件脏兮兮的灰色工装外套敞开着,露出里面同样污渍斑斑的汗衫。一股浓烈的劣质白酒味混杂着汗酸味,隔着老远就扑面而来,熏得人作呕。

我们几个小孩立刻像受惊的小兽,本能地靠拢在一起。我下意识地把怀里的洋娃娃抱得更紧了些,冰冷的瓷质似乎也汲取了我的体温,微微发暖。我拉着两个弟弟,示意小芬赶紧跟上,低下头,加快脚步,只想快点从这人身边溜过去。

错身而过的瞬间,那浑浊粘稠的目光,像湿滑的舌头,猛地舔上了我的脸。

“小妹妹……”沙哑的声音带着酒气的灼热喷过来,“放学啦?”他的脚步停了下来,庞大的身躯有意无意地堵住了半边去路。

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我死死低着头,不敢看他,拉着弟弟的手心全是冷汗。

“小妹妹长得真水灵……”那声音更加凑近,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狎昵,“睡不睡?跟叔叔去玩会儿?叔叔给你一百块钱买糖吃……”一只粗糙油腻的手,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汗臭,竟然朝我的胳膊伸了过来!

“啊!”我吓得尖叫一声,猛地抱着娃娃往旁边一闪,躲开了那只手。小凯和小杰吓得“哇”地哭出声来。小芬脸色惨白,紧紧抓住我的衣角,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别碰我姐姐!”小凯带着哭腔尖叫,小拳头胡乱挥舞。

“滚开!”巨大的恐惧让我爆发出勇气,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

“嘿!还挺辣!”男人非但不退,反而被激起了某种病态的兴奋,那张潮红的脸上笑容更加扭曲,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我怀里的娃娃,又移回我脸上,像在掂量什么货物。“一百嫌少?那……两百?陪叔叔睡一觉,这钱够你买一堆这种娃娃了……”他又逼近一步,浓烈的酒气和体臭几乎让我窒息。

怀里的洋娃娃那双纯净的蓝眼睛,似乎极其轻微地眨动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在夕阳的余晖中投下浓密的阴影,像两排细密的栅栏。一股更深的寒意从娃娃冰冷的身体透入我的手臂,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就在这极致的恐惧中,紧贴着我胸口的皮肤,爷爷留给我的那个小小的、温润的葫芦玉坠,毫无征兆地传来一丝微弱的、却异常清晰的暖意!

这暖意像黑暗中擦亮的一根火柴,极其微弱,却让我濒临崩溃的神经猛地一震!

“走!快跑!”我几乎是嘶吼出来,用尽全力拽着两个哭闹的弟弟,招呼着小芬,不顾一切地往前冲!

“想跑?!”男人发出一声恼怒的怪叫,动作却快得惊人,一个箭步冲上来,目标明确——不是抓我,而是劈手夺向紧紧抱在我怀里的金发娃娃!

“啊——!”我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下意识地死死抱住娃娃,身体本能地向后躲闪!那冰冷的瓷娃娃仿佛瞬间有了千斤重!

“刺啦——!”

一声布帛撕裂的刺耳声响!娃娃粉蓝色的蕾丝裙摆被男人粗壮的手指狠狠撕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那男人似乎也没料到我会抱得这么紧,用力一扯之下,娃娃没能完全脱手,但他肮脏的指甲却在我紧紧抱着娃娃的手臂上划出了几道火辣辣的血痕!

剧痛和巨大的惊吓让我眼前一黑,手臂一松,那个精致无比的金发娃娃终于脱手,被男人一把夺了过去!

“我的娃娃!”绝望的哭喊冲破喉咙。那是我的娃娃!我刚刚在路边发现的宝贝!

男人狞笑着,像炫耀战利品一样将娃娃高高举起,那双纯净的蓝眼睛在昏红的天色下空洞地俯视着我。他肮脏的手指粗暴地揉捏着娃娃金色的卷发和瓷白的脸蛋,留下污浊的指印。“嘿嘿,小美人儿,跟叔叔回家……”

就在这令人绝望的一刻,一个洪亮而愤怒的声音如同炸雷般在桥头响起:

“干什么呢你!欺负小孩子?!把东西放下!”

一个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穿着洗得发白工装的中年男人猛地刹住车,利落地跳了下来。他身材壮实,国字脸,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刀,直直刺向那个醉醺醺的男人。他车把上挂着的工具包叮当作响,带着一种劳动人民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威慑力。

那醉汉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吓了一跳,嚣张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浑浊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他看看来人,又看看手里被撕破裙子的娃娃,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了几句,终究是胆怯占了上风。他悻悻地将娃娃像丢垃圾一样往地上一扔,骂骂咧咧地转身,脚步虚浮地朝桥的另一头仓皇逃去,背影很快消失在暮色渐浓的街巷阴影里。

“哇……”小凯和小杰这才放声大哭起来,小芬也捂着嘴小声啜泣。我顾不得手臂的刺痛,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捡起地上那个沾了尘土、裙摆撕裂的洋娃娃。冰凉的瓷身依旧,只是那纯净的蓝眼睛里,似乎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阴翳,嘴角那抹微笑在暮色中也显得僵硬而诡异。我紧紧把她抱在怀里,仿佛抱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没事了,孩子们,没事了。”那位路过的工人叔叔走过来,声音温和了许多,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他看了看我们几个惊魂未定、满脸泪痕的孩子,又警惕地望了望醉汉消失的方向,叹了口气。“快回家吧,天快黑了,别让家里人担心。”他从工具包里摸索出一块干净的手帕,递给我,“擦擦手,赶紧回家。”

“谢谢叔叔……”我哽咽着道谢,用手帕胡乱擦了擦手臂上的血痕和娃娃身上的灰,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娃娃,带着还在抽噎的弟弟妹妹,逃也似的跑下了桥。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彻底沉入地平线,浓重的暮色像冰冷的潮水,迅速淹没了整个村庄。怀里那个金发娃娃冰冷的身体紧贴着我,那被撕破的裙摆像一道丑陋的伤口。爷爷的葫芦玉坠贴着皮肤,那丝微弱的暖意早已消失,只剩下冰冷的玉质触感。

推开家门时,堂屋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白炽灯。妈妈竟然歪在爷爷生前常坐的那张旧藤椅上,睡着了。她的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紧紧锁着,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脸颊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爷爷的黑白遗照在昏黄的灯光下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妈……”我小声地叫着,声音里还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委屈。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裙摆撕裂的娃娃,手臂上的划痕隐隐作痛。

妈妈猛地惊醒,看到浑身狼狈、脸上还挂着泪痕的我们四个,先是茫然,随即脸色骤变,猛地站起来:“你们……你们怎么回来的?!我……我怎么睡着了?几点了?”她慌乱地看向墙上的挂钟,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懊悔和自责像潮水般涌上来,“天啊……我……我忘了……我真是……”

她冲过来,一把将我们几个揽进怀里,力道大得惊人。那怀抱带着熟悉的、令人安心的皂角味,却也透着一股浓重的疲惫和悲伤。她颤抖着抚摸我们的头发、后背,声音哽咽:“吓死妈妈了……吓死妈妈了……路上没事吧?有没有磕着碰着?”她的目光扫过我们惊魂未定的小脸,最后落在我抱着娃娃的手臂上,那几道渗着血丝的红痕异常刺眼。

“手怎么了?!”她声音陡然拔高,抓住我的手臂查看。

“没事……妈,我们没事……”我小声回答,急于分享今天的“收获”来转移她的注意力,也为了平息自己内心的余悸。我把紧紧抱在怀里的金发娃娃往前递了递,带着一丝讨好的意味,声音也亮了一点:“妈,你看!我在路边捡的!好漂亮的娃娃!”

昏黄的灯光下,金发娃娃瓷白的脸泛着一种不自然的、冷冰冰的光泽。那双矢车菊蓝的大眼睛,空洞地望着妈妈,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浓重的阴影。粉蓝色的蓬蓬裙上,那道被粗暴撕裂的口子像一张咧开的、无声嘲笑的嘴。

妈妈的目光触及娃娃的瞬间,脸上的懊悔和心疼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冻结!她的瞳孔猛地收缩,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惨白如纸!

“哪来的?!”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刺耳,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恐惧的严厉,一把打掉了我伸过去的娃娃!

“哐当!” 精致的瓷娃娃重重地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金色的卷发沾满了灰尘,一条纤细的瓷手臂从肩膀处断裂,滚落到墙角。那双纯净的蓝眼睛依旧睁着,却斜斜地向上望着天花板,在昏暗的灯光下,那蓝色仿佛沉淀成了某种深不见底的幽暗,嘴角的微笑凝固成一个诡异的角度。

我的心,也跟着那碎裂声猛地一沉,碎成了无数片。委屈、不解、巨大的失落瞬间淹没了恐惧。“我……我在路边捡的……”眼泪汹涌而出,混合着刚才桥上受的惊吓,彻底决堤,“我很喜欢……我从来没有过……呜……”

“捡的?!路边捡的?!”妈妈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怒和恐惧而扭曲,她猛地抓住我的肩膀,手指用力得几乎要嵌进我的骨头里,身体都在发抖,“谁让你捡路边的东西?!谁让你捡的?!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啊!”她几乎是咆哮着,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破碎的娃娃,仿佛那不是玩具,而是一条剧毒的蛇!

“哇——”小凯和小杰被妈妈从未有过的凶恶样子吓得再次大哭起来。小芬也吓得躲到了我身后。

“我……我不知道……”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臂的娃娃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我所有的兴奋和期待,只剩下刺骨的寒冷和无尽的委屈,“我只是……只是觉得它好看……”

“好看?好看能当命吗?!”妈妈厉声打断我,胸口剧烈起伏,她猛地松开我,几步冲过去,像躲避瘟疫一样,用脚尖厌恶地踢开那个破碎的娃娃身体和断臂,然后抄起墙角的扫帚,粗暴地将它们扫到门外的黑暗里!动作又快又狠,带着一种驱邪般的决绝。

“记住!路边的任何东西!都不能捡!听见没有?!”她转过身,脸色依旧惨白,眼神锐利如刀,一个一个扫过我们惊惧的脸,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钱!红包!玩具!吃的!只要是掉在路上的,都不许碰!那是脏东西!是别人扔掉的晦气!沾上了要倒大霉的!会……会惹祸上身的!”她的话语急促,像是在极力说服自己,也像是在给我们下着最严厉的诅咒。

门被妈妈“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门外深沉的夜色,也隔绝了那个被扫出去的、破碎的娃娃。堂屋里只剩下我们压抑的哭声和妈妈粗重的喘息。昏黄的灯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巨大而扭曲,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个无声的、愤怒的鬼魅。爷爷的遗照在香案上静静地望着这一切,眼神深邃而悲悯。我蹲在地上,看着空荡荡的怀抱和手臂上那几道火辣辣作痛的血痕,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那娃娃纯净的蓝眼睛和最后碎裂的脆响,像两个冰冷的印记,深深地烙进了我的脑海里。

几天后的晚饭时分,空气依旧沉闷。桌上的菜很简单,妈妈默默地扒拉着碗里的饭粒,没什么胃口。爸爸拧着眉头看一份旧报纸。昏黄的灯光下,妈妈突然像是想起什么,抬起头,语气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近乎麻木的议论:

“对了,听前街开小卖部的刘婶说,柳树洼村那个出了名的二流子,叫胡癞子的,昨天被人发现死在家里了。”

柳树洼?胡癞子?我的心猛地一跳,握着筷子的手僵住了。一个模糊而令人作呕的形象瞬间浮现在眼前——油腻的头发,浑浊的血丝眼,浓烈的酒气和汗酸味,还有那双伸向我和金发娃娃的、肮脏的手……

“死了?”爸爸从报纸上抬起眼皮,没什么波澜,“那种人,早晚的事。喝死的?”

“哪那么简单!”妈妈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隐秘的恐惧和说不清的复杂情绪,“听说死状……邪门得很!”她放下筷子,身体微微前倾,仿佛要分享一个惊天秘密,“发现的时候,人都硬了。说是……眼珠子瞪得快要爆出来,死死盯着天花板,嘴巴张得老大,像是活活吓死的!脸上……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青灰青灰的,跟死人铺子里扎的纸人似的!这还不算……”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刘婶她男人是派出所做饭的,听里面人说,那胡癞子……他两只手,十个手指头……指甲缝里全是黑泥!都抠烂了!像是……像是临死前拼命抓挠什么东西,把指甲都抠翻了!你说吓不吓人?!”

“嘶……”爸爸倒吸了一口凉气,放下了报纸,“这么邪乎?抓挠什么?”

“谁知道呢!”妈妈摇摇头,脸上露出厌恶又后怕的神情,“屋里也没见打斗痕迹。他一个老光棍,屋里脏得跟猪窝一样,谁知道他死前发什么疯!反正都说死得蹊跷,不像是人干的……”她意有所指地住了口,拿起筷子,却又没了食欲。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咚咚咚!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油腻的头发,浑浊的眼睛,潮红的脸,还有那令人作呕的“睡不睡”……桥上的画面清晰地闪回。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勒得我无法呼吸!是他!一定是那个抢我娃娃的变态!

“妈……”我的声音抖得厉害,几乎不成调,“那个胡癞子……他是不是……个子不高,有点胖,头发很油,眼睛……红红的?总是一身酒气?” 我努力回忆着桥上那张令人作呕的脸的细节。

妈妈和爸爸同时猛地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你……你怎么知道?!”妈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窥破秘密般的惊骇,“你见过他?!”

我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到了头顶,又瞬间退得干干净净,手脚冰凉。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我,我再也忍不住,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把那天放学走路回家,在桥上如何遇到那个醉汉,他如何说下流话,如何抢夺我的金发娃娃,以及最后被好心的路人叔叔赶走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说到娃娃被撕破裙子、被扔在地上,以及我手臂上被抓出的伤痕时,我的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

堂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我抽泣的声音在回荡。昏黄的灯光下,爸爸妈妈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尤其是妈妈。她听完我的叙述,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哆嗦着,眼睛里交织着极度的后怕、愤怒和一种……深深的恐惧。她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动作之大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几步冲到我面前,完全不顾我的哭诉,双手颤抖着,近乎粗暴地拨开我颈后的头发,急切地摸索着!

她在找爷爷给我的那个葫芦玉坠!

微凉的、温润的玉质触感立刻传来。小小的葫芦坠子,用一根褪色的红绳系着,正安安稳稳地贴在我的锁骨下方。

“在……还在……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妈妈摸到玉坠的瞬间,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长长地、颤抖地吁出一口气,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站立不稳。她紧紧攥着那枚小小的玉坠,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脖子上的玉坠,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战栗和后怕:

“幸好……幸好你爷爷……把这‘三平祖师’的护身符给你戴着了……不然……不然……”

她松开玉坠,转而用力地抓住我的肩膀,眼神锐利得几乎要将我看穿,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和恐惧:

“听着!你给我牢牢记住!路边的任何东西!都不能捡!绝对不能捡!那不是捡便宜!那是捡晦气!是捡祸害!是招惹那些不干净的东西!”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堂屋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笃定。

“你以为那娃娃真是谁不小心丢的?那是‘放煞’!是那些心术不正、或者被脏东西缠上的人,故意丢在路边的‘饵’!谁捡了,谁就沾上了他的晦气,替他把那些要命的‘债’背过来!那娃娃……就是胡癞子那畜生的‘饵’!他肯定是惹上了什么要命的脏东西,甩不掉了,才想出这种断子绝孙的毒计!想找个替死鬼,把这要命的‘债’转嫁出去!”

妈妈越说越激动,身体都在微微发抖,眼神里充满了对未知力量的敬畏和恐惧。

“他抢你的娃娃,就是想把这‘饵’硬塞给你,把这‘煞’引到你身上!幸亏……幸亏有这护身符……还有那个好心人……”她再次看了一眼我胸口的葫芦坠,心有余悸。

“那……那胡癞子死得那么惨……”我颤抖着问,声音细若蚊呐,“是……是因为……”

“还能因为什么?!”妈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笃定,“报应!是那娃娃身上的‘东西’找上他了!他以为把‘饵’丢出去就没事了?做梦!这种东西,沾上了就甩不脱!他抢回去,就是自寻死路!那指甲缝里的黑泥……指不定就是……”她猛地住了口,似乎意识到说得太多太恐怖,会吓到我们。

她疲惫地闭上眼,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再睁开时,语气稍微平复了些,却依旧沉重:

“不止是娃娃。路边的红包,里面包着的可能是死人的指甲头发;掉在地上的钱,可能是买命的纸钱;那些看起来好好的吃的喝的……更可能是贡品!沾都不能沾!记住了吗?以后看到路边任何东西,都绕着走!就当没看见!听见没有?!”

我用力地点头,牙齿都在打颤。看着妈妈苍白而恐惧的脸,再回想那个被扫出门外的、碎裂的金发娃娃,还有胡癞子那恐怖的死状……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将我彻底淹没。原来那个在夕阳下对我微笑的、纯净美丽的娃娃,竟是一个如此恶毒恐怖的陷阱!爷爷留下的葫芦玉坠……它那丝微弱的暖意,曾经在桥上保护了我吗?

那晚,我发起了高烧。额头滚烫,浑身却冷得直哆嗦。混沌的意识里,光怪陆离的噩梦不断侵袭。一会儿是胡癞子那张狰狞的、青灰色的死人脸,瞪大的眼睛流着血,指甲疯狂地抠挖着地面,指甲缝里全是黑泥;一会儿又是那个金发洋娃娃,她碎裂的身体重新拼合起来,站在床边,歪着头,用那双幽深的蓝眼睛静静地看着我,嘴角裂开一个无声的微笑;一会儿又回到了那座冰冷的水泥桥,浑浊的河水突然暴涨,变成粘稠的血水,无数只苍白的手从血河里伸出来,抓向我的脚踝……

“爷爷……爷爷……”我在梦魇中痛苦地呻吟,浑身被冷汗浸透。

迷迷糊糊间,似乎有一双粗糙却无比温暖的大手,轻轻地覆盖在我滚烫的额头上。那掌心带着阳光晒过谷物的干燥暖意,还有一种令人安心的、淡淡的烟草和泥土混合的味道。是爷爷!

“丫头……”一个熟悉而慈祥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清晰得如同在耳边低语,“不怕……有爷爷在……脏东西近不了身……”那声音带着一种抚平一切惊涛骇浪的力量。

额头上的暖意缓缓流淌下来,驱散着体内的冰寒。我努力想睁开眼,却沉重得像压着千斤巨石。只在意识沉浮的缝隙里,似乎看到爷爷那张熟悉的笑脸,在黑暗中散发着柔和的光晕。他布满皱纹的手指,似乎轻轻碰了碰我脖子上那个小小的葫芦玉坠。

“戴着它……别摘……”爷爷的声音渐渐飘远,“……离那些东西远点……”

那温暖的大手消失了。我猛地惊醒,心脏还在狂跳,浑身湿透。窗外天色微明,房间里一片寂静。高烧奇迹般地退去了大半,只剩下虚脱般的疲惫。我下意识地摸向胸口——爷爷的葫芦玉坠安稳地贴着皮肤,温润依旧。

妈妈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姜汤推门进来,看到我醒了,明显松了口气。她坐在床边,喂我喝下辛辣的姜汤,眼神复杂地看着我脖子上的玉坠。

“做噩梦了?喊你爷爷了?”她轻声问。

我点点头,嗓子干涩发不出声音。

妈妈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而沙哑:“你爷爷……他临走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他说你八字轻,小时候又……唉,所以他把他戴了一辈子的护身符给了你,说是请三平祖师爷开过光,能保平安……”她的目光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神悠远,“他说……有些债,有些人背不动了,就想往别人身上甩……特别是往心思单纯、八字轻的小孩身上甩……让你千万要当心路边的‘饵’……”

原来爷爷早就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几天后,手臂上被胡癞子抓出的血痕结了暗红色的痂。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我悄悄溜到后院角落的垃圾堆旁。借着屋里透出的微弱灯光,我发疯般地翻找着。浓烈的腐败气味直冲鼻腔,蚊虫在耳边嗡嗡作响。

终于,在腐烂的菜叶和煤灰下面,我看到了她——那个金发娃娃。她比被丢弃时更加破败不堪。断裂的手臂不知所踪,仅剩的身体沾满了污泥和黏腻的油渍,金色的卷发板结纠缠在一起,像一团肮脏的麻绳。脸上精致的妆容早已糊掉,瓷白的脸蛋布满污垢和裂纹。唯有那双矢车菊蓝的眼睛,在污浊中依旧固执地睁着,在黑暗中幽幽地反射着一点微光,空洞地望着我,那蓝色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

我胃里一阵翻搅,强烈的恐惧和厌恶涌上来。但同时,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被死死纠缠的冰冷感觉。胡癞子恐怖的死状,妈妈惊恐的话语,爷爷在梦中的叮嘱……所有的一切都指向这个破碎的、污秽的娃娃。

我再也没有一丝犹豫。用两根枯枝,像夹起一条毒蛇,将她从垃圾堆里挑了出来。然后,我跑到后院最偏僻的角落,那里有一个妈妈平时烧废纸和垃圾的小土坑。

找来一些干枯的落叶和细小的树枝,堆在那个冰冷残破的娃娃身体上。火光燃起的那一刻,我仿佛看到那双幽深的蓝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转瞬即逝的怨毒光芒。火焰贪婪地舔舐着娃娃的身体,塑料和化纤燃烧发出刺鼻的焦臭,发出滋滋的声响,像是某种东西在垂死哀嚎。金发烧焦蜷曲,瓷质的身体在高温下发出细碎的爆裂声,最后彻底被火焰吞噬,化为一小堆扭曲焦黑的残骸,混杂在灰烬里。

火光跳跃着,映着我苍白而紧绷的小脸。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焦糊味。直到最后一缕火苗熄灭,只剩下几缕青烟袅袅升起,融入沉沉的夜色,我才长长地、颤抖地呼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亲手关上了一扇通往深渊的门。

回到屋里,妈妈正坐在爷爷的遗像前,默默地烧着纸钱。昏黄的火光跳跃着,映着她憔悴的侧脸。纸灰打着旋儿向上飘散,像无数细小的、黑色的蝴蝶。她没有回头看我,只是轻声问了一句:

“扔了?”

“嗯。”我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干涩。

她没再说话,只是往火盆里又添了几张黄纸。火苗猛地窜高了一下,照亮了爷爷遗像上那慈祥而深邃的眼睛。那目光仿佛穿越了生死的界限,静静地落在我的身上,带着无声的宽慰和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我下意识地握紧了胸口的葫芦玉坠,那温润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带着一丝微弱却恒定的暖意。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沉重的轨道上,缓慢地向前爬行。爷爷的遗像依旧在堂屋的香案上,沉默地注视着这个家。只是妈妈烧纸的次数,似乎比以往更加频繁了。纸钱燃烧的青烟,几乎成了家里挥之不去的背景气息。她每次烧纸,目光总会在我身上停留片刻,尤其是在我出门上学的时候,眼神里交织着浓浓的忧虑和一种近乎迷信的祈求。

那场高烧和噩梦之后,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感如影随形。夜里,我常常在黑暗中惊醒,心脏狂跳,浑身冷汗。耳边总萦绕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像是手指甲刮擦着粗糙水泥地面的声音,细细的,沙沙的,时断时续。我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仔细去听,那声音却又消失了,仿佛只是幻觉。只有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一天夜里,我又一次被那诡异的“沙沙”声惊醒。黑暗中,我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声音似乎是从……窗台的方向传来的?我的床铺靠近窗子。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四肢。我僵着身体,一动不敢动,只有眼珠在黑暗中惊恐地转动,死死盯住那扇被窗帘遮住的窗户。

就在这时,胸前那个小小的葫芦玉坠,毫无征兆地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暖意!像黑暗中点燃的一粒火星,瞬间灼痛了我的皮肤!与此同时,窗外的“沙沙”声骤然停止!

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了房间。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在耳边回响。

冷汗浸透了睡衣。我颤抖着手,紧紧握住那枚小小的玉坠,温润的触感和那丝奇异的暖意,成了这无边黑暗和恐惧中唯一的支点。窗外的风声依旧,那诡异的刮擦声却再也没有响起。爷爷……是你在保护我吗?

这件事我没有告诉妈妈。只是从此以后,睡觉时,我会下意识地将那枚葫芦玉坠紧紧握在手心。那微弱的暖意,成了我抵御无边黑暗和未知恐惧的唯一屏障。

关于胡癞子的死,村里渐渐有了更详细也更恐怖的传言。有人说,发现他时,他僵硬的尸体旁边,散落着一些金色的、像是烧焦的毛发。还有人说,他那抠烂了指甲的双手,指尖似乎缠绕着几根若有若无的、金色的丝线,细得几乎看不见,却异常坚韧,法医费了好大劲才弄断……这些传言像长了脚的风,在街头巷尾、田间地头悄悄流传,给那个恶棍的死亡蒙上了一层更加诡异恐怖的色彩。每当听到这些,我总会下意识地抱紧胳膊,仿佛还能感受到那金发娃娃冰冷瓷身的触感,以及它最后在火焰中扭曲燃烧的景象。心底那份沉重的寒意,从未真正散去。

那个曾经在夕阳下对我微笑、纯净如天使的金发娃娃,连同那个在桥上狞笑、最后死状凄惨的胡癞子,都成了我童年记忆里最深最冷的两个烙印。它们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纠缠着,提醒着我脚下这个世界,除了阳光照耀的坦途,还有无数阳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那里潜伏着贪婪、恶毒,以及那些被绝望和不甘扭曲、最终化为“饵”来寻求替身的“债”。

每当路过村口那座灰扑扑的水泥桥,看着桥下浑浊得如同泥浆的河水,我总会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手臂上那几道早已变成淡白色印记的抓痕,在阴雨天似乎还会隐隐作痒。而胸前那枚小小的葫芦玉坠,则永远温润地贴在我的皮肤上。它不再仅仅是一件饰品,它是爷爷留下的眼睛,是一道沉默的界碑,沉甸甸地坠在胸口,时刻提醒着我那条用恐惧和教训划下的、不可逾越的界限——有些门,一旦打开,涌出的将是无法想象的黑暗;有些“饵”,再诱人,也永远不能去触碰。因为那代价,或许是你,或许是你所爱之人,都无法承受的灵魂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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