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傩尊者的动作，僵住了。
那张万年不变，仿佛枯井般死寂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真切的、名为“讶异”的情绪。
他看着杨戬。
更准确地说，是看着杨戬胸口那道狰狞伤口上，如毒蛇般喷薄而出的紫金色妖气。
那股妖气……活了。
它不再是死物，不再是单纯的能量残留。
阿傩尊者修持了万载的佛心，在这一刻，竟从中嗅到了一股令他神魂都感到刺痛的味道。
那不是单纯的暴戾与凶煞。
而是一种更加本源，更加古老的……憎恶。
仿佛在天地开辟之前，就与他所修持的“佛”字，结下了不死不休的血海深仇！
“尊者！”
杨戬的吼声凄厉，演技之精湛，足以让三界所有影帝自愧不如。
“快！快收回你的佛宝！它在刺激这妖气！它要反噬我的元神！”
他演得太真了。
那份从神魂深处渗出的恐惧与痛苦，让他每一个颤抖的肌肉细节，都恰到好处，毫无破绽。
阿傩尊者眉头紧锁。
他一生见过的妖魔鬼怪，比恒河之沙还多。
他一眼就看出，杨戬的仙体确实处在崩溃的边缘，生机正在被那诡异的妖气不断吞噬。
但他也同样看出，杨戬的惊慌之中，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刻意。
这是一个局。
可偏偏，这局中的“饵”，那股紫金色的妖气，又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危险！
“真君稍安勿动。”
阿傩尊者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往前踏了半步。
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捻动，那颗悬浮的菩提子佛光更盛，宛如一轮小太阳。
“此獠凶性难驯，正该用我佛门正法，将其彻底镇压炼化！”
“此乃为真君拔除病根，亦是斩妖除魔，功德一件。”
他嘴上说着慈悲，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冷刺骨的试探。
你不让我验，我偏要验！
我倒要看看，你这天庭的司法天神，和这只下界的妖猴之间，究竟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
杨戬的心，一瞬间沉到了谷底。
好个老秃驴！
这是要把他往死路上逼！
“不……不要！”
杨戬“惊骇欲绝”地嘶吼，可他越是“抗拒”，阿傩尊者就越是笃定，手中的菩提子离他也就越近。
光芒，即将触体。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杨戬伤口处那团紫金妖气，猛地向内一缩。
紧接着。
一道模糊、狂暴、充满了无边怨毒的意识，顺着那丝因果联系，轰然降临！
孙悟空，来了！
他的“因果梦魇”刚刚开始，神魂还处在混沌之中，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但他本能地感觉到了。
一股让他恨到骨子里，刻进神魂里的……佛门气息！
是灵山的味道！
是如来那老儿的味道！
“如……来……”
一个模糊不清，却充满了滔天恨意的嘶吼，并非从杨戬口中发出，而是直接在那团紫金妖气中炸响！
轰！
妖气瞬间暴走！
它不再纠结于侵蚀杨戬的仙体，而是化作一只狰狞的利爪虚影，带着焚尽九天的怒火，朝着近在咫尺的阿傩尊者，狠狠抓了过去！
这一抓，没有法则，没有神通。
只有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想要将眼前一切“佛”之存在彻底撕碎、碾烂、挫骨扬灰的……恨！
阿傩尊者脸上的从容，终于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发自灵魂深处的寒意与惊骇！
他想不通！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纯粹的“恨意”？
这股恨意，仿佛就是为了毁灭佛法而生！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荒谬的错觉。
仿佛自己此刻面对的，不是什么妖猴的残余力量，而是佛门传说中，那与佛陀一体两面，最终被镇压于无间地狱的……波旬魔祖！
“不好！”
阿傩尊者再也顾不上试探，枯瘦的身影暴退，同时屈指一弹。
那颗佛光普照的清心菩提子，如一道金色闪电，迎向了那只狰狞的妖爪。
砰——！
一声闷响。
佛光与妖气碰撞的中心，没有发生惊天动地的爆炸。
而是如滚油泼雪，发出了令人牙酸的“滋滋”声。
清心菩提子，这件能净化大罗金仙魔念的佛门异宝，表面的佛光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淡下去！
上面铭刻的卍字佛印，仿佛被泼了浓硫酸，正在被那股霸道无匹的妖气疯狂腐蚀、玷污！
阿傩尊者如遭雷击，闷哼一声，嘴角竟渗出了一丝金色的佛血。
他与菩提子心神相连，妖气对佛宝的每一次冲击，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佛心之上。
这妖猴……究竟是什么来头？！
它的力量，竟能反过来压制佛宝？！
“噗——！”
杨戬看准时机，再次喷出一口惊天动地的神血，脸色惨白得像一张纸，气息瞬间萎靡到了极点，整个人顺势就往地上倒去。
他一边倒，一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阿傩尊者伸出手，眼神里充满了“真挚”的“哀求”。
“尊者……救我……”
这一声“救我”，喊得是百转千回，情真意切。
阿傩尊者眼角狠狠一抽。
救你？
我现在都自身难保！
他看着那只在击退菩提子后，变得更加凶狂，仿佛随时要脱离杨戬身体，扑过来和他拼命的妖气利爪，再也没有了丝毫停留的念头。
验伤？
去他娘的验伤！
再待下去，别说验伤了，他这具道行化身今天都得交代在这儿！
这已经不是他能处理的“变数”了！
必须立刻返回灵山，将此事禀告我佛！
“真君好生休养！”
阿傩尊者丢下一句场面话，猛地一招手，将那颗光芒暗淡的菩提子收回袖中，转身便化作一道金光，头也不回地冲出了真君府。
那动作，比杨戬逃离花果山时还要仓皇。
那模样，仿佛身后有亿万魔头在追赶。
看着那道狼狈远去的金光，即将“昏死”过去的杨戬，眼中闪过一丝无人察觉的讥讽。
老秃驴，跑得还挺快。
他缓缓闭上眼，任由身体“砰”的一声摔在冰冷的地面上，彻底“昏死”过去。
而在他的意识深处。
一片被紫金色妖气笼罩的混沌空间里。
他看着那道还在疯狂咆哮，试图追杀出去的狂暴意识，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这猴子……
还真是个一点就炸的炮仗。
“行了，别嚎了。”
杨戬的声音，在这片意识空间中响起。
“那老秃驴，已经滚了。”
那道充满了恨意的狂暴意识，猛地一顿。
混沌的紫金色妖气缓缓凝聚，最终，化作了一个身穿破烂锁子甲，手持一根虚幻铁棒的猴子身影。
正是孙悟空。
他那双燃烧着血色火焰的眼睛，死死盯着眼前的杨戬，充满了警惕与怀疑。
“杨戬？”
“不然呢？”杨戬摊了摊手，指了指自己身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总不能是你自己把自己打成这样的吧？”
孙悟空沉默了。
他混乱的意识，在脱离了佛气刺激后，正在快速恢复清明。
他想起了花果山的大战，想起了杨戬最后那道神念。
“后院，桂树下。”孙悟空的声音沙哑。
“嗯。”杨戬点点头，“我留了点东西，算是……当年的一些真相。不过现在看来，你暂时是拿不到了。”
“为何？”
“因为刚才那老秃驴，是阿傩。”
杨戬的语气变得凝重。
“如来座下十二门徒之一。他今天来，名为探望，实为灭口。我这府邸，现在恐怕比南天门还热闹，到处都是佛门的眼睛。”
孙悟空的瞳孔猛地一缩。
“你……”他看着杨戬，“你帮我，就是与整个灵山为敌。值得吗？”
杨戬没有直接回答。
他转过身，背对着孙悟空，看着这片无尽的混沌，声音里带着一丝难言的疲惫。
“五百年前，天庭围剿花果山，我与你打得最凶，也看得最清。”
“你以为你是齐天大圣，反抗天庭，是为了自由。”
“可你抬头看看。”
杨戬伸手指了指这片混沌的上方。
“你的天，太小了。”
“天外，还有天。”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冰冷的自嘲。
“我杨戬，镇守灌江口，听调不听宣，看似逍遥，实则也不过是这天外之天棋盘上，一颗身不由己的棋子罢了。”
“我不想再做棋子了。”
杨戬缓缓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孙悟空，那眼神，像一团燃烧的火。
“而你，孙悟空，你这只连生死都能打破，连佛法都能玷污的猴子……”
“是唯一一个，有可能……把这该死的棋盘，彻底掀了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