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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福寿巷的银杏叶落了满地,踩上去沙沙作响,像谁在低声说话。陈野蹲在周老太家门口的石阶上,看着老人用竹扫帚把落叶归成一堆,扫帚柄上的漆皮掉了大半,露出里面泛红的木头。

“后生,进来坐。”周老太直起腰,捶了捶后背,“建军昨晚走了,说回深圳找正经活干。”

陈野跟着走进院子,看见堂屋门口堆着几个捆好的旧棉被,墙角那个被撬了锁的木箱被重新钉好,上面放着个豁口的粗瓷碗——那是周老太平时吃饭用的。空气里少了前几天的火药味,却多了种说不清的空落,像被掏走了棉絮的棉袄。

“他没再提卖房的事?”陈野问。

老人摇摇头,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映得她脸上的皱纹忽明忽暗:“临走前给我磕了个头,说对不起我。还留了张纸条,说以后每月给我寄钱。”她从围裙兜里掏出个折叠的烟盒纸,展开来,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确实是周建军的笔体,只是最后那个“妈”字,墨迹晕开了一大片,像滴落在纸上的泪。

陈野没说话。他昨天在中介店遇见过周建军,对方穿着来时那件皮夹克,却没了之前的嚣张,蹲在店门口的台阶上抽了半包烟,看见陈野出来,突然站起来,声音压得很低:“兄弟,求你个事。”

“我妈那房子,你能不能帮着找个靠谱的买家?”周建军的眼睛里布满血丝,胡茬子冒出了青黑色,“那两个放高利贷的还在找我,我得赶紧凑钱。但我妈……她信你,你说的话她能听进去。”

陈野当时没答应,也没拒绝。他看着周建军塞进他兜里的半包红塔山,烟盒皱巴巴的,显然被捏了很久。这让他想起自己16岁那年,父亲把皱巴巴的十块钱塞进他书包,说“在学校别惹事”,可转身就去跟人打麻将——有些亲情,总裹着一层让人喘不过气的褶皱。

“后生,你说我是不是太犟了?”周老太突然开口,手里摩挲着那个粗瓷碗,“建军是混,但他毕竟是我儿子。我要是把房子卖了,给他还了债,他说不定真能学好。”

陈野的心猛地一跳。他最近跑老城区时,特意去房管局旁边的复印店,把老城区改造的规划图偷偷复印了一份。图上用红笔圈着福寿巷,旁边标注着“2005年Q1启动拆迁”。按这个政策,周老太的房子不光能补面积,还能拿到一笔不菲的搬迁费,远不止张总开的三十万。

他甚至在心里算过一笔账:如果能说服周老太按市场价把房子卖给自己,等拆迁时至少能赚八万。八万,够他在春城租个像样的房子,够他给老家的父亲买台彩电,够他……离那个总在梦里出现的“被扇耳光的夜晚”远一点。

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周老太摩挲瓷碗的样子压了下去。老人指腹上的老茧蹭过碗沿的豁口,像在抚摸一个不会说话的老伙计。这让他想起李叔捡废品时总说的:“物件跟人一样,有灵性,你对它好,它就给你暖脚。”

“周奶奶,房子卖不卖,您自己说了算。”陈野往灶膛里添了根柴,“但您得想清楚,卖了房,您去哪儿住?建军在深圳租的房子,怕是容不下您这口铁锅,还有院角那棵老槐树。”

老人笑了,眼角的皱纹堆起来,像盛开的菊花:“你这后生,说话比我那死老头子还噎人。他当年总说我‘守着破屋当宝贝’,可真到他走那天,攥着房门钥匙不放的,还是他。”

正说着,巷口传来自行车铃铛声,是房管局的老郑,骑着辆二六自行车,车后座绑着个牛皮纸袋。“周大妈,产权补办的最后手续下来了!”老郑嗓门洪亮,震得院墙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我跟你说,你这房子可有福气了,我刚从局里出来,听说改造补偿标准提高了,像你这种带院子的,能多补五个平方!”

周老太接过牛皮纸袋,手指抖得厉害,拆了半天没拆开。陈野伸手帮她,指尖触到纸袋里的硬纸壳,那是崭新的不动产权证。红本本在昏暗的堂屋里闪着光,像块沉甸甸的烙铁。

“五个平方,能值多少钱?”周老太问。

“现在老城区的房价,一个平方至少八千!”老郑蹲在门槛上,掏出烟盒递陈野一根,“小陈,你这后生不错,天天来帮老太太,比她亲儿子还上心。”

陈野没接烟,他盯着周老太手里的红本本,突然想起中介店墙上贴着的标语:“诚信为本,客户至上”。王经理总说这是给客户看的,但此刻,这句话像根细针,轻轻扎在他心上。

老郑走后,周老太把红本本锁进那个钉好的木箱,钥匙揣进贴身的布袋里。“后生,我想好了。”老人看着院角的老槐树,“这房子不卖了。等开春,我把槐树修剪修剪,让它多结些槐花,到时候给你蒸槐花糕吃。”

陈野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却又莫名地空了一块。他站起身,看见院墙上自己帮老人钉的晾衣绳,上面挂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在秋风里轻轻晃荡,像个安静的影子。

“周奶奶,我得回店里了,下午有客户看房。”他拿起靠在门边的自行车,车把上还缠着上次帮老人修收音机时剩下的胶布。

“等等。”老人走进堂屋,抱出一个用蓝布包着的东西,塞到他怀里,“这个你拿着。”

是那个装着军功章的红绸布包。陈野刚想推辞,就被老人按住了手:“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总怕弄丢了。你帮我收着,等哪天真要卖房子了,再拿出来当念想。”

布包沉甸甸的,硌得陈野胸口发暖。他骑着自行车出了福寿巷,看见周建军留下的那辆半旧捷达还停在巷口,只是车身上落了层银杏叶,像盖了床金色的薄被。一个穿校服的小姑娘正蹲在车旁,用树枝在积灰的车头上画小人,画得歪歪扭扭,却笑得很开心。

回到中介店时,老王正对着电话发脾气:“那套房子明明是我先看上的!你凭什么抢?”看见陈野进来,挂了电话就骂:“你还知道回来?王经理刚才打电话,说周老太那房子被人盯上了,出价四十万!”

陈野把红绸布包小心翼翼地放进抽屉,锁好。“周奶奶不卖。”他说。

“不卖?”老王眼睛瞪得像铜铃,“四十万!够她在养老院住到死!你是不是傻?”

陈野没理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飘落的银杏叶。2004年的深秋比往年来得早,街上的人都穿上了厚外套,骑着自行车的人缩着脖子,像一群赶路的候鸟。他想起周老太说的槐花糕,想起李叔捡废品时唱的跑调山歌,想起自己16岁那年逃离学校时,书包里揣着的半块晓梅给的奶糖。

这些东西,都不值钱,却比老王嘴里的“四十万”更让人踏实。

傍晚收工时,陈野路过福寿巷,看见周老太正站在院门口,往巷口张望。看见他,老人挥了挥手,手里拿着个油纸包。“给你烤的洋芋,加了点辣椒面。”

陈野接过油纸包,烫得赶紧换手。洋芋的焦香混着辣椒的辛辣,钻进鼻孔里,呛得他眼眶发热。

“后生,”老人突然说,“我那房子,要是真卖,就卖给你。我信你不会坑我。”

陈野咬着洋芋,没说话。夕阳把老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和院墙上的晾衣绳、墙角的木箱、飘落的银杏叶,织成了一张网,轻轻罩住了这个深秋的傍晚。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说出口,就再也放不下了。就像那枚军功章,像这个烤洋芋,像他心里那个越来越清晰的念头——或许,他真的能为周老太做点什么,也为自己做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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