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顾家老宅,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白日里喧嚣的庭院此刻死寂一片,只有风穿过古树枯枝的呜咽,如同鬼泣。书房厚重的红木门紧闭着,门缝里透出一线昏黄的光,像黑暗中窥伺的眼睛。
顾老爷子靠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太师椅里,后背挺得笔直,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他手里捻着那串油光水亮的紫檀佛珠,珠子在指间缓慢转动,发出细微的、令人心头发紧的“沙沙”声。桌上那盏孤零零的台灯,昏黄的光晕只照亮他身前一小片区域,将他脸上深刻的皱纹和浑浊眼底翻涌的暗流,映照得如同沟壑纵横的险峻山峦。
门被无声推开。顾琛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走廊微弱的光线,轮廓冷硬如刀锋。他走进来,脚步沉稳,没有一丝声响。随手带上门,“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窥探。他在书桌对面的黄花梨圈椅里坐下,姿态放松,甚至带着一丝闲适,仿佛只是来参加一场普通的深夜茶叙。深灰色的西装外套随意搭在椅背上,白衬衫的袖口挽起一截,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和腕骨上那块价值不菲的腕表。灯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一半在明,一半在暗,眼神深邃平静,看不出丝毫波澜。
书房里死寂无声。只有佛珠摩擦的“沙沙”声,如同某种倒计时的催命符。
顾老爷子捻动佛珠的手指终于停下。他缓缓抬起眼,浑浊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穿透昏黄的光晕,直直刺向顾琛。那眼神里没有白日的暴怒,只剩下一种沉淀下来的、如同深海寒冰般的沉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阿琛,”老爷子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苏家那边……今天的态度,你也看到了。”
顾琛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迎视着祖父的目光。眼神无波无澜,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苏振邦……不是个善茬。”顾老爷子捻着佛珠,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沉重,“他今天的话,软中带硬,绵里藏针。联姻,他势在必得。若不成……”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珠里掠过一丝冰冷的锐芒,“……苏家不会善罢甘休。商场如战场,明枪暗箭,防不胜防。”
他微微前倾身体,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如同剖开血肉般的沉重:
“我知道……你心里有气。怪我逼你?怪我……不认那个沈轻尘?”他浑浊的目光扫过桌角那份被茶水洇湿、边缘卷曲的孕检报告单,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暗流,快得让人抓不住。
“可阿琛……”老爷子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罕见的、近乎苍老的叹息,“你是顾家的掌舵人!是顾氏集团未来的希望!你的婚姻,从来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它关系到整个顾家的兴衰荣辱!关系到你父亲……拼死打下的这片基业!”
提到“父亲”二字时,顾老爷子捻着佛珠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浑浊的眼珠深处,翻涌起刻骨的痛楚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守护欲!仿佛那个早逝的儿子,是他心头永远无法愈合的、流着脓血的伤疤!
“你父亲……他走得早……”老爷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他临死前……抓着我的手……就一句话……‘爸……顾家……不能倒!阿琛……要撑住!’”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顾琛,眼神锐利如刀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烙印般的沉重嘱托:
“我答应过他!我答应过你父亲!顾家!绝不能倒在你我手里!”
书房里死寂一片。只有老爷子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佛珠在指间被捏得咯咯作响的细微声响。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如同巨石压顶般的沉重感。
顾老爷子缓缓松开紧握佛珠的手,身体微微后靠,靠在冰冷的椅背上。他闭上眼,似乎在平复翻涌的情绪。再睁开时,眼底的痛楚和沉重被一种冰冷的、如同精算师般的锐利和掌控一切的决断所取代。
“孩子……”他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不带一丝情绪的沉稳,目光落在孕检报告单上,“可以留下。”
顾琛的眉梢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眼神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波澜掠过。
“毕竟……”顾老爷子捻动佛珠,语气平淡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是我顾家的血脉。流落在外,终究是……不成体统。”
他顿了顿,目光抬起,如同冰冷的探针,刺向顾琛平静无波的脸:
“但那个女人……”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如同剔除腐肉般的冷酷和决绝,“沈轻尘。不行。”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钉入空气!
“她的家世,她的父母,是洗不掉的污点!是钉在顾家门楣上的耻辱柱!”顾老爷子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判,“她那样的出身,那样的背景,一旦进了顾家的门,顾家百年清誉,就彻底毁了!会成为整个上流社会的笑柄!会成为对手攻击顾氏集团最锋利的刀!”
他身体微微前倾,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分明的界限,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如同下棋落子般的精准算计:
“阿琛,你听我说。”他的声音放低,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推心置腹的冷静,“孩子留下。顾家的血脉,不能流落在外。至于那个女人……给她一笔钱,足够她下半辈子衣食无忧。让她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再出现。”
他顿了顿,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的“叩叩”声,如同敲定最终的棋局:
“然后……和苏家联姻。娶苏晚。”顾老爷子的语气平淡,却带着千钧的重量,“苏家和我们顾家,门当户对,强强联合。苏晚那孩子,知书达理,温婉贤淑,配得上你,也配得上顾家少奶奶的位置。有了苏家的助力,顾氏集团会更上一层楼!你在董事会的位置,会更加稳固!未来……无可限量!”
他浑浊的目光紧紧锁住顾琛,眼神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掌控和一种近乎狂热的、对“完美结局”的笃信:
“这样……顾家的血脉有了!顾家的基业稳了!顾家的未来……一片光明!这才是两全其美!这才是你作为顾家继承人,该做的选择!”
顾老爷子说完,身体微微后靠,捻着佛珠,目光沉沉地看着顾琛。仿佛在等待他点头,等待他接受这份“完美”的安排。昏黄的灯光下,他脸上纵横的皱纹如同干涸的河床,写满了岁月的沧桑和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一切的威权。
书房里再次陷入死寂。只有佛珠摩擦的“沙沙”声,如同毒蛇吐信。
顾琛依旧沉默着。他坐在昏黄的光晕边缘,背脊挺直,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番足以决定数人命运的冷酷算计,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从他耳边吹过。
时间仿佛凝固了。空气沉重得如同铅块。
顾老爷子捻动佛珠的手指越来越慢,浑浊的眼珠深处,那点笃定和掌控渐渐被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和……一种被彻底无视的愠怒所取代。
就在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几乎要压垮一切时——
顾琛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眼。
那双深邃的黑眸,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无波地迎上祖父锐利如鹰隼的目光。里面没有愤怒,没有争辩,没有哀求。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极地寒冰般的平静和……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残忍的清醒。
他微微侧头,目光落在桌角那份被茶水洇湿、边缘卷曲的孕检报告单上。那上面,“沈轻尘”三个字和“双胎妊娠”的字样,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勾起唇角。那笑容冰冷,没有一丝温度,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嘲讽和……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
“爷爷,”顾琛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平稳,如同冰河裂开,清晰地穿透了佛珠摩擦的死寂,“您似乎……搞错了一件事。”
他微微前倾身体,昏黄的灯光照亮他半边冷峻的侧脸,眼神锐利如刀锋,直直刺入顾老爷子浑浊的眼底深处:
“您说的血脉……”顾琛的视线扫过那份孕检报告单,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宣告,“不是顾家的血脉。”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锁定在祖父骤然紧缩的瞳孔上,一字一句,清晰得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书房:
“是我的血脉。”
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投下巨大的、如同山岳般的阴影,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如同君王般的威压和掌控一切的决绝:
“我的血脉,在哪里,由我说了算。”
他不再看祖父那张瞬间铁青、如同被冻结的脸。目光转向桌角那份孕检报告单,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暗芒,快得让人抓不住。
“至于苏家……”顾琛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冰冷的、如同宣判般的漠然,“还有您所谓的‘两全其美’……”
他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残忍,捻起案几上那个青瓷茶杯。杯壁上还残留着温热的茶渍。
然后,他手腕猛地一翻!
“啪嚓——!”
一声刺耳欲聋的脆响!青瓷茶杯狠狠砸在坚硬冰冷的紫檀木案几上!瞬间粉身碎骨!滚烫的茶水混合着锋利的瓷片,如同破碎的星辰,四散飞溅!滚烫的水珠溅在顾老爷子昂贵的唐装袖口上,洇开深色的湿痕!
碎片飞溅!茶水淋漓!
顾琛站在一地狼藉前,居高临下,目光冰冷如刀锋,扫过祖父那张因震怒和难以置信而扭曲的脸,声音低沉,却带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
“我不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