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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手术室门上那盏刺目的红灯,像一颗悬在冰冷虚空中的血瞳,永不疲倦地亮着。

张雅婷坐在走廊尽头冰凉的塑料椅上,脊背绷得笔直,仿佛一尊被遗忘在寂静深渊的石雕。消毒水浓烈刺鼻的气味如同冰冷的触手,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鼻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刀割般的凛冽。时间仿佛被这令人窒息的消毒水味浸泡得失去了弹性,粘稠地拖拽着每一秒,沉重得令人发疯。

走廊里偶尔有医护人员匆忙的脚步声碾过死寂,每一次都让张雅婷的指尖神经质地蜷缩一下。她低垂着眼,视线落在自己病号服的下摆——那片暗褐色、已经干涸凝固的血迹,在惨白的布料上像一块丑陋的伤疤。指尖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粗糙的痕迹,每一次触碰,都像按在通了电的烙铁上,前世冰冷的雨夜和眼前猩红的血泊便在她脑中轰然对撞、炸裂。

泥泞污浊的工地角落,林薇薇扭曲的脸在昏黄光线下如同恶鬼,那柄尖刀刺破雨幕的寒光……然后是林凡如同绝望困兽般扑来的沉重身躯,利刃穿透皮肉的闷响,滚烫的鲜血喷溅在脸上的灼热触感,他喉间野兽濒死的嘶吼……最后是他那只沾满泥泞和血污的手,徒劳地抬起,又颓然砸落在泥水中的景象……

这些画面与病房里林凡口中喷涌而出的猩红血雾、他轰然栽倒在自己腿上时的沉重绝望、那迅速在地毯上裂开的暗红血泊……反复叠加、纠缠,在她紧绷的神经上疯狂拉锯。心口那道被强行撕裂的冰层下,滚烫的熔岩仍在奔涌咆哮,烧灼着前世的寒霜,也灼烤着她此刻每一寸感知。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似乎早已穿透了衣料,深深烙印在她的皮肤上,挥之不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手术室的门终于“哗啦”一声被推开。

张雅婷几乎是弹跳般地抬起头,动作快得让僵硬的颈椎发出细微的咔响。率先走出来的是那位陈主任,口罩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布满疲惫红血丝的眼睛。他额发被汗水浸湿,紧贴着皮肤。

陈主任的目光在空旷的走廊里扫视,最后落定在张雅婷身上。他一边摘下沾着零星血迹的橡胶手套,一边大步向她走来,声音带着长时间高度紧张后的沙哑:“你是家属?”

“我是。”张雅婷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她强迫自己挺直脊背,迎上医生的目光。

“手术完成了。”陈主任的声音沉稳,带着职业性的冷静,却也透着一丝如释重负,“出血点找到了,是一个巨大的溃疡侵蚀到了血管。非常凶险,失血量极大,手术过程中一度血压测不到。好在血源充足,手术还算及时。”

他顿了顿,审视着张雅婷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继续道:“溃疡已经切除,出血止住了。但病人身体极度虚弱,失血性休克对多脏器功能都有影响,尤其是心脏和肾脏。接下来24小时是危险期,需要严密监护,防止再出血和多器官功能衰竭。另外……”他眉头微蹙,“病人的胃部状况非常糟糕,多处溃疡糜烂,冰冻切片已经送检,排除恶变可能。即使这次能顺利度过危险期,后续的调养和治疗也绝不能马虎,否则……”

否则什么,他没有明说,但那双疲惫眼睛里的凝重,已经说明了一切。

张雅婷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骨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指尖瞬间变得冰凉。她下意识地再次攥紧了衣摆上那片暗褐色的血迹,坚硬的痂痕硌着指腹。巨大的溃疡……侵蚀血管……失血性休克……多器官衰竭……这些冰冷的医学名词如同沉重的石块,一个接一个砸在她心上,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他……什么时候能醒?”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麻醉效果过去,快的话几个小时,也可能更久,要看他的意志力和恢复情况。”陈主任看了一眼手表,“术后会先送进重症监护室(ICU)观察,生命体征稳定后才能转回普通病房。你可以先去那边等着,有情况护士会通知。”

说完,陈主任微微颔首,便带着一身消毒水和血腥混合的疲惫气息,匆匆离开了。

沉重的ICU大门在眼前无声地合拢,只留下门上一方小小的玻璃视窗。张雅婷站在门外,目光穿过那片模糊的玻璃,里面是另一个被仪器和管道统治的世界。各种指示灯闪烁着幽微的光,监护仪屏幕上跳动的线条和数字,如同无声的密码,传递着生与死的讯息。

她看不清林凡的脸,只能隐约看到病床上隆起的轮廓,被各种管线包围着,像一个被精心修补又无比脆弱的提线木偶。氧气面罩模糊了他的口鼻,唯有旁边监护仪上那微弱起伏的绿色波形,证明着生命的存在。

护士不允许她进入,也不允许长时间逗留在门口。张雅婷最终回到了那间充斥着消毒水和残留血腥味的单人病房。窗台上那瓶白色雏菊在渐深的暮色里显得愈发安静,清浅微涩的香气固执地弥漫着,像一缕抓不住的游丝。

她拒绝了护士换掉染血病号服的提议。那套干净的衣物被搁置在床头柜上,像一件被遗忘的祭品。她只是蜷缩在床边的椅子里,背脊挺得笔直,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墨蓝色的夜空一点点吞噬掉最后的天光。

夜,死寂而漫长。

病房里的灯被她关掉了,只有窗外城市遥远的光污染透过窗纱,在地板上投下朦胧的微光。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在隔壁空置的病床上兀自鸣响,每一次都像计时沙漏里落下的沙粒,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也放大了那些在她脑海里疯狂翻涌的画面。前世雨夜中他倒下的沉重,今生病床前他喷涌的鲜血,两张惨白染血的脸孔在黑暗中交替、重叠。心口被撕裂的地方,滚烫的熔岩并未冷却,反而在死寂的夜里更加汹涌地烧灼着。那熔岩里翻滚着一种尖锐的、陌生的东西——恐惧。一种比前世被他禁锢时更深沉、更冰冷的恐惧,仿佛只要闭上眼睛,那监护仪上微弱的绿色波形就会变成一条冰冷的直线。

她猛地攥紧了扶手,指甲深深掐进坚硬的塑料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不能睡。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钢针扎进脑海。仿佛只要她松懈一秒,那扇厚重的ICU大门后,维系着林凡生命的那根细线就会悄然崩断。她必须睁着眼,守着这片死寂,守着窗外那片混沌的墨蓝,直到……直到什么?她不知道。

后半夜,气温骤降。冰冷的空气如同细密的针,透过单薄的病号服钻进骨头缝里。张雅婷环抱住自己的手臂,指尖触碰到袖口那片硬痂般的血迹,冰冷而粗糙。身体在寒意中微微发抖,胃里空荡得发疼,但她感觉不到饥饿,只有一种麻木的、被抽空般的虚弱。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块,每一次艰难地掀开,视野都模糊一片,只有那瓶窗台上的白色雏菊在昏暗中留下一个模糊的、固执的白色轮廓。

意识在极度的疲惫和紧绷中浮沉,如同在冰冷的深海里挣扎。就在意识即将滑入黑暗边缘的瞬间,隔壁空床监护仪那单调的“滴答”声,骤然扭曲变形!

它不再是规律的计时,而是幻化成瓢泼大雨砸落在泥泞地面的哗啦巨响!冰冷的雨水瞬间浸透了她单薄的衣衫,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眼前不再是病房的昏暗,而是那个散发着垃圾腐臭和铁锈腥气的工地角落!昏黄摇晃的手电光束如同鬼魅般晃动,映出林薇薇那张因嫉妒而彻底扭曲变形的脸,她的眼睛瞪得滚圆,里面燃烧着疯狂恶毒的火焰!

“去死吧!张雅婷!” 林薇薇尖利如同玻璃刮擦的嘶吼穿透雨幕,手中的尖刀划破雨帘,闪烁着淬毒的寒光,直直刺向她的心口!

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扼住了她的喉咙!张雅婷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她想尖叫,喉咙却像被铁钳死死扼住,发不出一丝声音!想后退,双脚却如同被钉死在冰冷的泥泞里,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点夺命的寒芒在瞳孔中急速放大!

千钧一发!

“不——!” 一声绝望的嘶吼并非来自她的喉咙。

一道黑影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凶兽,带着撕裂雨幕的破空声,以超越极限的速度从斜刺里猛扑而来!是林凡!他用自己整个宽阔的后背,死死地、毫无保留地挡在了她的身前!他的手臂铁箍般环住她,将她牢牢地护在怀里!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肉体被锐器穿透的声响,清晰地炸响在张雅婷的耳畔!甚至盖过了震耳的雨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张雅婷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她清晰地感觉到林凡环抱着她的身体猛地剧震!那是一种生命核心被瞬间贯穿的震动!温热的、带着浓烈铁锈腥甜的液体,如同突然爆裂的水囊,猛烈地喷溅而出!滚烫的、粘稠的鲜血,劈头盖脸地浇在她的脸上、脖颈上!那温度,灼热得像是熔化的铁水,瞬间烫穿了她的皮肤,直直烙印进灵魂深处!

她被迫紧贴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清晰地听到他喉咙里爆发出的一声非人的、痛苦到极致的闷哼!那声音短促而破碎,充满了濒死的挣扎。他高大的身躯因为这致命的一击而猛地向前踉跄,巨大的冲击力带着她一同向后狠狠摔倒!

“砰!” 两人重重砸进冰冷污浊的泥水坑里,泥浆四溅!

林凡沉重的身体完全压在了她的身上,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重量。温热的血液如同决堤的洪水,迅速浸透了他后背单薄的衣衫,也浸透了她胸前的衣襟,黏腻、滚烫,带着生命急速流逝的触感。

张雅婷的视线被温热的血糊住,一片猩红。她艰难地抬起手,胡乱地抹开眼睛上的血水。透过一片模糊的血色,她看到林凡近在咫尺的脸。

那张总是带着冷漠、偏执或是疯狂神情的英俊脸庞,此刻因为剧痛而扭曲变形,每一寸肌肉都在痉挛。汗水、雨水和血水混合在一起,从他惨白的脸上蜿蜒流下。然而,最让她灵魂为之冻结的,是他那双眼睛。

那双总是深不见底、让她无法读懂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里面翻涌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纯粹到极致的情感——一种超越了肉体剧痛、几乎要将灵魂都焚烧殆尽的痛苦,以及一种……不顾一切的、近乎毁灭的赤诚!那目光灼热得如同实质,穿透了冰冷的雨幕和糊住视线的鲜血,直直钉入她的眼底!

他的嘴唇剧烈地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想呼唤她的名字。但涌上来的只有更多粘稠的、带着气泡的暗红色血沫,不断从他嘴角溢出,顺着下巴滴落,混入泥水里。

“呃……咳……” 他徒劳地挣扎着,每一次抽搐都带出更多的血沫。那只沾满了泥泞和鲜血的右手,用尽身体里最后残存的一丝力气,极其艰难地、颤抖着向上抬起。五指微微张开,沾着污泥和血痂的指尖,带着一种绝望的渴望,颤巍巍地伸向她的脸颊,似乎想为她擦去脸上的血污,或是最后一次触碰她。

张雅婷躺在冰冷的泥水里,被他沉重的身体压着,被他濒死的目光锁住,全身的血液都像是凝固成了冰渣。她看着那只沾满血污的手,带着死亡的气息,颤抖着,一寸寸地靠近她的脸颊……

就在那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皮肤的刹那——

“嗬……” 林凡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抽气声,眼中那不顾一切的亮光如同燃尽的烛火,骤然熄灭!那只拼尽全力抬起的手,如同瞬间失去了所有支撑,猛地一沉,带着千钧的重量和无尽的遗憾,重重地、颓然砸落在她耳边的泥水里!

“噗!” 冰冷的泥浆溅了她一脸。

那只手,就那样无力地摊开在污浊的血水泥泞中,五指微微蜷曲,指尖还朝着她的方向。

世界彻底失去了声音,只剩下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地上迅速扩散的、刺目的猩红……

“呃!”

张雅婷的身体在冰冷的塑料椅上猛地一抽,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她瞬间从那个血腥冰冷的噩梦中挣脱出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单薄的病号服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恐惧的颤抖。眼前依旧是病房的昏暗,窗外是城市黎明前最深的墨蓝色,哪里有什么大雨和泥泞?但那喷溅在脸上的滚烫鲜血、那只无力砸落在泥水中的手、那双痛苦赤诚到极致的眼睛……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如同刚刚发生,烙印在她的视网膜上,烧灼着她的神经。

她猛地抬手捂住自己的脸,指尖触碰到一片冰冷的湿润,不知是冷汗还是梦中残留的泪。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如同风中的枯叶。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头。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微弱的廊灯光线流淌进来。昨夜那个年轻护士小刘探进头,脸上带着熬夜的疲惫和一丝小心翼翼。

“张小姐?”小刘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试探,“您…还好吗?林先生那边……刚刚从ICU转出来了!送回隔壁的加护病房了!陈主任说最危险的阶段暂时过去了,生命体征初步稳定!”

轰——

这个消息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张雅婷被噩梦和恐惧冻结的神经!她猛地抬起头,沾着冷汗的碎发贴在苍白的额角,那双因为噩梦而布满惊悸血丝的眼睛,此刻骤然亮得惊人!

“他在哪?” 声音嘶哑得几乎劈裂,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就…就在隔壁17床,加护病房……”小刘被她的反应惊了一下,连忙回答。

话音未落,张雅婷已经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长时间的僵硬蜷缩让她的双腿瞬间麻木,如同千万根钢针攒刺,眼前猛地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摇晃了一下,几乎栽倒!

“小心!”小刘惊呼着想要上前搀扶。

张雅婷却猛地伸手扶住了冰冷的墙壁,指甲在墙面上刮出刺耳的轻响。她死死咬住下唇,用疼痛逼退那阵眩晕和麻木,硬是凭着那股骤然爆发的力气站稳了身体。她甚至没看小刘一眼,也顾不上双腿如同灌铅般的沉重和刺痛,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下半身,踉跄着、却又异常坚定地冲向门口!

她一把拉开房门,清晨医院走廊里冰冷而稀薄的空气扑面而来。隔壁加护病房的门虚掩着。她的脚步在门前顿了一瞬,胸腔里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几乎要冲破喉咙。

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混乱心绪,推开了门。

病房里光线昏暗,只有角落一盏壁灯散发着微弱柔和的光芒,勉强驱散着黎明的寒意。浓烈的消毒水味和淡淡的血腥气混合在一起,无声地诉说着这里刚刚经历过的生死搏斗。

林凡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身上依旧连着心电监护的管线,屏幕上的绿色波形虽然微弱,但比在ICU视窗里看到的要稳定了许多。氧气面罩换成了更细的鼻氧管,透明的软管贴在他毫无血色的脸颊旁。他双眼紧闭,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深深的阴影,嘴唇干裂苍白,微微张着,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沉重的艰难,如同破旧的风箱。

高大的身躯在宽大的病床上显得异常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露在被子外输液的手背上,青筋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下异常清晰,针头埋入血管的地方,贴着一小块白色的胶布。深蓝色的病号服领口微微敞开着,隐约能看到里面缠绕的、厚厚的白色绷带边缘。

张雅婷的脚步停在离病床几步远的地方,如同被无形的绳索钉在了原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噩梦残留的惊悸和眼前这脆弱至极的景象在她心中激烈地冲撞着,让她几乎无法呼吸。那熔岩奔流的灼痛感再次席卷而来,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猛烈。她看着他毫无生气的脸,看着他每一次艰难的呼吸,看着他身上那些代表着生命垂危的管线和绷带……

护士小刘轻手轻脚地跟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干净的医用托盘,上面放着温水、棉签和干净的毛巾。她看了一眼僵立不动的张雅婷,又看了看床上昏迷的林凡,小声说:“张小姐,林先生失血太多,嘴唇干裂得厉害,得用棉签沾水给他润润,不然容易裂开出血……还有,他出了很多冷汗,最好擦一下……”

小刘的声音带着试探,似乎不确定这位冷若冰霜的张小姐是否会愿意做这些。

张雅婷没有回答。她的目光依旧死死锁在林凡干裂的嘴唇上。那一道道细小的裂口,在惨白的唇色上显得格外刺目,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渗出血丝。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就在小刘以为她不会回应,准备自己上前时,张雅婷极其缓慢地、几乎是僵硬地抬起了手。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滞涩感,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生锈、在抗拒。但那只纤细的手,最终还是稳稳地落在了托盘里那包未开封的消毒棉签上。

塑料包装被撕开的细微“嘶啦”声,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小刘立刻会意,连忙将盛着温水的杯子小心地端到张雅婷手边。

张雅婷用指尖捻出一根棉签,动作生疏地探入温水中,看着洁白的棉头迅速吸饱了水分,变得柔软而沉重。她拿着这根沾满温水的棉签,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到病床边。

她微微俯下身,靠近林凡毫无知觉的脸庞。距离拉近,他沉重的、带着血腥味的呼吸微弱地拂过她的手腕皮肤,带来一阵微弱的战栗。他干裂的嘴唇在昏暗的光线下,每一道细微的纹路都清晰可见。

张雅婷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屏住了呼吸,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将那湿润的棉签头,点在了他唇上最干燥、裂痕最明显的地方。

温热的清水瞬间浸润了干涸的唇纹。

就在棉签的湿润触感落下的瞬间——

林凡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如同濒死的蝶翼在寒风中挣扎。

张雅婷的动作骤然僵住!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下一秒,那两排浓密的睫毛如同被无形的力量艰难掀起,露出其下那双紧闭了十几个小时的眼睛。起初是涣散无神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茫然地放大,失去了焦距,仿佛蒙着一层厚厚的阴翳。那层阴翳在晨光熹微的寂静病房里,如同凝固的死水。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粘稠得令人窒息。

张雅婷拿着棉签的手指僵在半空,指尖的冰凉甚至盖过了棉签上那点微弱的暖意。她看着那双空洞的眼睛,仿佛看到了前世他砸落在泥水中的手,冰冷而绝望。心口被熔岩灼烧的地方骤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几乎想要立刻后退,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沉重。

就在她的指尖微微退缩,那点湿润的棉签即将离开他干裂的唇瓣时——

那双空洞的眸子深处,如同投入石子的死水潭,极其缓慢地、漾开了一圈极其细微的涟漪。涣散的瞳孔开始艰难地凝聚,如同老旧的镜头在反复对焦,一点一点地,极其缓慢地,终于……定格在了近在咫尺的张雅婷的脸上。

林凡的瞳孔,在聚焦的刹那,骤然收缩到了极致!仿佛看到了最不可思议、最无法理解的幻象!

那里面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翻涌着极致的震惊、茫然、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近乎恐慌的、小心翼翼的探寻。仿佛在确认眼前这张脸,是地狱尽头海市蜃楼的幻影,还是真实存在的……救赎?

他的嘴唇极其微弱地、颤抖着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模糊破碎的气音,如同砂纸摩擦过枯木。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牵动了颈部的肌肉,也似乎扯动了深埋在腹腔内的伤口,他的眉头痛苦地蹙了起来,干裂的唇间溢出一丝压抑到极致的抽气声。

张雅婷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那翻涌的痛苦和脆弱。她攥着棉签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塑料杆几乎要被她捏断。心口那道熔岩奔流的裂痕,被这脆弱的目光狠狠烫了一下。她强迫自己稳住呼吸,忽略掉指尖的颤抖,再次将沾湿的棉签,更加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安抚意味,重新点在他因疼痛而紧抿的唇缝上。

这一次,林凡没有躲闪。他那双因剧痛而染上生理性水汽的眸子,如同被钉住一般,死死地、贪婪地锁在张雅婷的脸上。那目光滚烫得惊人,带着一种濒死者抓住浮木般的绝望专注,里面翻涌的震惊和茫然,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汹涌的情绪取代——一种几乎要将他自己和她一同焚毁的、卑微的狂喜和深不见底的不敢置信!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移动着那只没有输液的手。手臂沉重得仿佛灌满了铅,每一次微小的挪动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带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的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固执地、近乎偏执地移动着,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几厘米的距离,却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那只冰凉而无力、微微颤抖的手,终于极其艰难地、如同跋涉了千山万水般,抬了起来。

微凉的指尖,带着高烧退去后的虚弱和失血过多的冰冷,小心翼翼地、试探地,轻轻触碰到了张雅婷垂在床边、正拿着棉签的那只手的……手腕内侧。

那一点微凉的触感,如同细小的冰晶落入滚沸的熔岩。

张雅婷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电流瞬间贯穿!她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一种源于本能的、被触碰的抗拒感瞬间涌起。

然而,就在她的手腕肌肉刚刚绷紧的瞬间,她对上了林凡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所有的狂喜、震惊、卑微、痛苦……在感受到她退缩意图的刹那,瞬间被一种巨大的、灭顶般的恐惧和绝望所覆盖!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被投入冰水,那微弱的光亮在瞬间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令人心碎的灰烬和黑暗。仿佛只要她抽离,他仅存的生命之火就会立刻彻底熄灭!

那眼神,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凿进了张雅婷的心底!前世他那只砸落在泥水中的手,无力蜷曲的指尖再次浮现在眼前,与此刻手腕上那冰冷绝望的触碰感重叠在一起!

她所有的抗拒和退缩,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瞬间土崩瓦解。

那只想要抽离的手,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停在了半途。甚至……甚至在那冰凉的指尖因绝望而微微下滑的瞬间,她微不可察地翻转了一下手腕,让自己的掌心,轻轻地、极其克制地,向上托住了他那几根无力滑落的、冰凉的手指。

这是一个极其轻微的动作,轻微到几乎无法察觉。但林凡眼中那灭顶的绝望,却如同被投入火种的寒冰,瞬间被点燃!那熄灭的光骤然重新亮起,爆发出一种几乎能灼伤人的光芒!狂喜、不敢置信、还有失而复得般的巨大震颤,在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疯狂翻涌!

他的手指,感受到那一点细微却真实的支撑和温热,猛地反手,用尽此刻身体里残存的、微弱到极致的力量,如同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死死地攥住了张雅婷的手腕!

那力道其实很轻,带着重伤者的虚弱,但其中蕴含的绝望般的执拗和渴望,却沉重得让张雅婷心头一颤。

“雅……婷……” 破碎嘶哑到极点的声音,终于艰难地从他干裂的唇间挤出,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沫,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仿佛要将她的灵魂都吸进去确认,“你……不恨……我了……?”

那声音里的卑微、期盼和深入骨髓的不确定,如同烧红的针,狠狠刺入张雅婷的心脏。手腕被他攥住的地方,传来他冰凉指尖无法抑制的颤抖。

心口那道被熔岩灼烧的裂痕,在这一刻彻底决堤。滚烫的液体汹涌而上,冲上她的眼眶,带来一阵强烈的酸胀和灼热。

她猛地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剧烈地颤抖着,死死地压住了眼底翻涌的湿意和几乎要失控的情绪。她不敢再看那双眼睛,怕再看一眼,那里面汹涌的赤诚和卑微会将她彻底淹没、焚毁。

目光仓惶地垂落,最终定格在他深蓝色病号服下,那片被厚厚绷带覆盖的、微微隆起的区域——那是手术刀留下的痕迹,也是与前世致命刀伤重合的位置。

前世冰冷的雨,今生刺目的血,在这一刻,隔着生死的界限,在她紧握的手腕上,在他绝望的凝视中,在她心口熔岩奔流的滚烫里,轰然交汇!

张雅婷的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强行压下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哽咽。她那只被他死死攥住的手,没有挣脱,反而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安抚的力道,指尖微微蜷缩,轻轻回握了一下他冰凉的手指。

她的另一只手,依旧拿着那根湿润的棉签。她再次俯下身,避开了他灼热得令人心慌的目光,将全部的注意力都凝聚在手中那小小的棉签上。动作依旧带着生疏的笨拙,却比刚才更加轻柔、更加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无比神圣的仪式。湿润的棉签小心翼翼地拂过他干裂的唇瓣,带走凝结的血痂,留下温润的水痕。

她的声音低哑,如同被砂纸打磨过,每一个字都艰难地从紧涩的喉咙里挤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却清晰地穿透了病房里沉重的寂静:

“别动,” 她垂着眼,视线只落在他苍白的唇和脆弱的绷带上,仿佛在对着伤口说话,“伤口会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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