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开学初的喧嚣和那场办公室风波带来的余悸,在几天后渐渐被日常的节奏冲淡。教室里的风扇依旧徒劳地转着,搅动着午后闷热的空气。莎莎正隔着过道,兴致勃勃地给凯茜展示她新学的一种复杂发辫图解,指尖在纸上比划着。
“你看,这里要这样交叉,然后从这里穿过去……”莎莎的声音清脆悦耳。
凯茜认真听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旁边的动静吸引。温屿正皱着眉头,使劲拉扯着他那个看起来挺新的、深蓝色运动款书包的拉链。拉链头卡在中间位置,纹丝不动。他试了几次,额角都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书包口像个固执的蚌壳,紧紧闭着,不肯让他把最后一本练习册塞进去。
“啧!”温屿有些烦躁地低咒一声,放弃了蛮力,把书包往桌上一放,准备研究卡点。
凯茜的心微微一动。她犹豫了一下,轻轻拍了拍莎莎的手臂示意稍等,然后看向温屿。
“那个……拉链卡住了?”她声音不大,带着点试探。
温屿抬起头,脸上还带着点未消的懊恼:“是啊,烦死了!新买的包,拉链这么不靠谱!”他指了指那个卡死的拉链头。
凯茜没说话,只是微微俯下身,凑近了些。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捏住拉链头两侧的金属片。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和熟练。她先是轻轻上下晃动了一下拉链头,感受着卡滞的阻力点,然后用指尖的指甲非常精准地剔了剔拉链齿缝里卡住的一小片碎纸屑(大概是试卷边角)。接着,她捏住拉链头,手腕极其轻微地左右扭动了几下,同时另一只手轻轻捏着下方的布料,往反方向带了一下。
“咔哒。”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
拉链头应声滑开,顺畅地拉到了底端。
整个过程不过几秒钟,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拖沓。
温屿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着瞬间“康复”的书包口,又看看凯茜平静收回的手,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哇!凯茜!你……你怎么连这个都会修?!太厉害了吧!”他的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赞叹和惊奇,像发现了新大陆。
凯茜被他直白的夸奖弄得有点不好意思,脸颊微热,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校服衣角:“没…没什么……以前…拉链坏多了…就…就会了……”她声音很轻,但心底却因为能帮到他、被他这样直白地肯定而泛起一丝小小的、隐秘的喜悦。能帮上他的忙,无论多小,都让她觉得离那束光更近了一点点。
“厉害就是厉害!”温屿爽朗地笑起来,拍了拍书包,动作利落地把练习册塞进去,拉上拉链,顺畅无比。他背起书包,冲凯茜扬了扬下巴,“谢啦!救包之恩!”说完,他像一阵风似的跑出了教室,大概是赶着去球场。
凯茜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小的弧度。莎莎不知何时凑了过来,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她,眨眨眼,压低声音笑道:“哟,我们凯茜真是深藏不露啊!连修拉链这种‘绝技’都会!温屿那家伙,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凯茜脸更红了,嗔怪地推了莎莎一下:“别瞎说!”
下午放学铃声响起,一天的喧嚣终于落幕。凯茜和莎莎收拾好书包,并肩走出教学楼。傍晚的风终于带来了一丝凉意,吹散了白天的燥热。
刚走到校门口,凯茜的目光就被不远处树荫下的一道身影吸引住了。
是温屿的妈妈。
她今天穿着一件米白色的及膝连衣裙,款式简洁大方,衬得身形纤细挺拔。长发松松挽在脑后,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她正微微低头看着手机,侧脸线条柔和精致,皮肤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整个人站在那里,像一幅静谧的画,气质温婉娴静,与周围嘈杂放学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吸引着目光。凯茜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清晰地看到她的正脸。
温屿像个小炮弹一样冲出校门,直奔过去,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妈!”
温屿妈妈闻声抬起头,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温柔至极的笑容,眼波流转,仿佛盛满了细碎的星光。她伸手自然地接过温屿肩上的书包(虽然温屿躲了一下表示不用),另一只手则亲昵地揉了揉他的头发,低声说了句什么。温屿笑着回应,母子俩并肩朝着路边停着的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走去。夕阳的金辉洒在他们身上,勾勒出和谐温暖的剪影。
凯茜怔怔地看着,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心底某个角落,像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一圈又一圈复杂的涟漪。
羡慕。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点酸涩的羡慕,悄然弥漫开来。
她想起自己。从小学一年级开学第一天起,除了那次发烧到迷糊被妈妈背去诊所(那甚至不是上学路上),她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被父母接送上下学的画面。父亲……那个模糊的影子,似乎永远在牌桌或者醉乡。比她大四岁的哥哥,放学后永远有他自己的“江湖”,呼朋引伴,从不会等她。而妈妈……她眼前浮现出母亲那张总是带着疲惫、被生活刻下深深皱纹的脸。天不亮就去早餐店帮工,中午赶回来匆匆做顿饭,下午又去超市理货,晚上可能还要接点零活……她的时间被生存的齿轮碾得粉碎,哪里还有余裕来接她放学。
鼻尖突然有点发酸。她赶紧低下头,掩饰性地揉了揉眼睛。她知道妈妈很辛苦,非常非常辛苦。一个人扛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养着三个几乎帮不上忙的人(父亲、哥哥和她)。她从未责怪过妈妈没时间陪她,甚至觉得能理解妈妈的每一分不易。但此刻,看着温屿和他妈妈那温馨自然的互动,看着温屿妈妈眼中毫不掩饰的宠溺和温柔,那份深埋心底的、对“被呵护”的渴望,还是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带着一丝微凉的酸楚。
就在这时,校门另一侧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争吵声,打破了傍晚的宁静。
“妈!我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来接我!别来接我!你听不懂吗?!”一个穿着时髦、背着新款双肩包的女生,正对着一个站在她面前的中年妇女尖声叫嚷。那中年妇女穿着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一条不合身的裤子,头发有些凌乱地挽着,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风尘仆仆,手里还拎着一个看起来像是装着蔬菜的廉价塑料袋。她看着女儿,眼神里充满了错愕、受伤和无措,嘴唇哆嗦着,眼眶迅速泛红,蓄满了泪水。
“我……我就是想着今天早点收摊……顺路……”妇女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卑微又小心翼翼。
“顺路?!谁要你顺路?!”女生声音更加尖利,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你看看你穿成什么样?!头发也不梳!拎个破袋子!站在这校门口!你不觉得丢人,我还觉得丢人死了!寒酸得要命!我同学都看着呢!以后别来了!听到没有!”女生说完,气冲冲地一把抢过妇女手里那个装着可能是晚饭食材的塑料袋,看也不看母亲瞬间煞白的脸色和摇摇欲坠的身体,转身就快步跑开了,留下那个孤零零站在校门口、眼泪终于决堤而下的母亲。
凯茜和莎莎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僵在原地。
凯茜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她看着那个无助地站在人流中、默默流泪的妇女,看着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看着她手里空空如也、因女儿粗暴抢夺而勒出的红痕……一股强烈的愤怒和心疼像火焰一样灼烧着她的心脏!她几乎要冲上去,对着那个跑远的女生大喊:你怎么能这样对你妈妈?!你知道她有多不容易吗?!你知道能有人这样惦记着你、来接你,是多大的幸福吗?!
莎莎也气得小脸通红,低声骂道:“什么玩意儿啊!白眼狼!”
凯茜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看着那位母亲抬起粗糙的手背,慌乱又狼狈地抹着眼泪,然后低着头,像做错了事一样,脚步蹒跚地、孤零零地朝着与女儿相反的方向走去,背影佝偻而凄凉。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悲凉,混合着之前对温屿母子的羡慕,重重地砸在凯茜心上。她想起自己刚才那点因为无人接送而生出的微小酸涩,此刻显得那么可笑,那么……不知足。
如果……如果我的妈妈,也能这样,哪怕穿着最旧的衣服,头发凌乱,拎着菜篮子,站在校门口等我……凯茜看着那位母亲消失在街角的、落寞的背影,心里有个声音在无声地呐喊:我一定会跑过去,紧紧抱住她,告诉她,妈妈,你来了真好!我一点都不觉得丢人!我只会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晚风吹过,带着初秋的凉意。凯茜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眼底的酸涩逼了回去。她转头看向莎莎,声音有些沙哑:“莎莎,我们走吧。”
莎莎点点头,挽住凯茜的胳膊,用力捏了捏,无声地传递着安慰。两个女孩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凯茜的心绪久久不能平静,那校门口截然不同的两个背影——一个温暖相依,一个凄凉独行——像烙印一样刻在了她的脑海里。她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所拥有的,也更加深刻地理解了那份无法拥有的遗憾。但无论如何,她绝不会成为那个在街头伤害母亲的人。她只会更加用力地,去珍惜和守护自己生命中那份虽然沉默、却同样沉甸甸的爱。
校门口的风吹过,卷起尘埃,也吹醒了心底的答案:有些温暖无法拥有,但有些爱,即使无声,也足以支撑整个世界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