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着干涸河床的沙砾，簌簌地拍打在石磊宽阔的脊背上。他赤着上身，汗水混着暗红的草汁在古铜色的皮肤上蜿蜒流淌，脖颈间那道狰狞的蚀灵伤疤，此刻依旧泛着不祥的暗紫，但内里那股日夜啃噬骨髓的阴寒，却实实在在减轻了几分。他喘着粗气，粗粝的手指死死抠进砾石滩冰冷的地面，支撑着几乎散架的身体，额头顶着粗糙的砂石，朝着墨垣的方向重重叩下。
“先生大恩…石磊…万死难报！” 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震颤，在空旷的河滩上回荡。
墨垣缓缓收拢掌心，承道印的光芒敛入血肉，只余下淡淡的温热。他看着地上这个形容狼狈却眼神灼亮的汉子，疲惫的面容上并无太多波澜。“不必言谢。此法凶险，你自身意志坚韧，方有一线生机。” 他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河滩——崩裂的星纹砾石散落四周，原本生机勃勃的几株荧惑草被石磊沉重的身躯压塌了两株，断裂的草茎渗出熔金色的汁液，在夜色中散发着微弱的温热与铁锈般的气息。聚星阵精巧的几何沟槽边缘，几处关键节点被踩踏得支离破碎，残留的星力如同断流的溪水，在其中无序地窜动、消散。
“祸是我闯的！”石磊挣扎着抬起头，脸上混杂着羞愧与决绝，“这阵…还有这草…我赔！我石磊别的本事没有，刻石搭架、摆弄些粗笨阵盘的手艺还在！先生您说，要什么石料？怎么修？我这条命是您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力气有的是！” 他试图挺直腰板，可蚀灵之伤被强行熔炼后的虚弱，加上先前剧痛的折磨，让他高大的身躯微微晃了晃。
墨垣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被压塌的荧惑草旁，蹲下身。指尖拂过断裂的草茎，承道印微光流转，一丝温和的探查星力渗入。星盘臂甲传来反馈：【植株根部结构完整，生命能量流失41.3%，核心星力循环未中断…建议引导地脉能量支流辅助修复…】 他又拾起一块崩裂的星纹砾石，断裂面粗糙，内部原本被星力短暂淬炼、构筑而成的微型几何能量通道已扭曲崩坏，如同被蛮力撕碎的精密齿轮。
“此阵乃聚星阵基，”墨垣站起身，声音平静地陈述，“用以汇聚星辰之力，导引地脉支流，滋养灵植，祛除浊瘴。其核心在于阵图几何结构的精准与能量通道的贯通。这些星纹石，已被星力短暂淬炼，其内部结构非寻常石料可比。强行拼合，徒具其形，难复其效。”
石磊闻言，脸上焦急更甚。他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目光急切地扫视着脚下散落的碎石和黯淡的阵图沟槽。“那…那怎么办？难道就废了？先生，您让我试试！我…我懂一点稳固结构！以前给宗门搭防护阵基，最讲究的就是根基扎实，抗冲击！” 他挣扎着爬过去，不顾浑身酸痛，捡起两块最大的崩裂阵基石，小心翼翼地尝试将它们拼接在一起。断裂面凹凸不平，根本无法严丝合缝。
墨垣看着他笨拙而执拗的动作，那双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嵌着油污和石粉的大手，此刻却透着一股近乎虔诚的专注。石磊的指尖无意识地在两块断石的边缘摸索、比划，似乎在脑海中勾勒着某种加固的结构。他粗重的呼吸喷在冰冷的石面上，凝结成细小的白雾。
“寻常阵法，以灵气为粘合，符文为加固。”墨垣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河滩上显得格外清晰，“星枢符道不同。其力源于星辰轨迹，其基在于几何构型本身。结构即力量，通道即法则。强行粘合，如同堵塞河道，反受其害。”
石磊的动作顿住了，他看着手中两块无法弥合的断石，又看看墨垣沉静的眼神，脸上闪过一丝茫然，随即是更深的不甘。他猛地将断石放下，双手用力搓了把脸，仿佛要将那份挫败感抹去。“先生，我…我懂您的意思了。这星枢符道，讲究的是‘路’通，‘道’顺，不是靠蛮力糊墙…” 他颓然坐倒在冰冷的砾石上，看着自己粗糙的双手，“可我…我只会这点糊墙的手艺…难道…真就一点忙都帮不上？”
墨垣的目光落在石磊那双宽厚、布满细微伤痕和老茧的手掌上。这双手，曾经刻画过无数加固符文，搭建过坚实的阵基。虽然理念不同，但那对结构稳定性的本能追求，对“根基”的重视，却是一种极其难得的禀赋。星枢符道虽不依赖灵气粘合，但其能量通道的构筑，同样需要绝对的稳固，容不得丝毫偏移。尤其是在能量狂暴运转之时，细微的结构变形便可能导致星轨偏移，引发灾难性后果。
“根基稳固，确为要义。”墨垣忽然道。他走到聚星阵受损最严重的一处节点，那里原本有三块相互嵌套的星纹石构成一个稳定的三角能量枢纽，如今三石尽碎。“星枢符道，非排斥结构之固，而是追求结构与能量轨迹的完美统一。稳固是前提，通达是目的。” 他指尖星力微吐，在虚空中勾勒出几道简洁却充满空间美感的银蓝色线条，正是那三角枢纽原本的几何构型。“若你能寻得质地相近、蕴含微弱星辰气息的砾石，按其形制打磨、复位，并确保其几何角度无丝毫偏差，通道贯通无阻…此阵，未必不能修复。”
石磊黯淡的眼神瞬间被点亮，如同干渴的旅人看到了绿洲。“打磨石头？复位？保证角度？这个我行！” 他猛地挺直腰背，牵扯到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却浑不在意。“先生您告诉我具体尺寸！要什么石料？我这就去找！灰岩集附近啥石头都有！我闭着眼都能摸出好坏来！” 他挣扎着就要起身，那份急切仿佛生怕墨垣反悔。
“不必急于一时。”墨垣抬手虚按，止住了他的动作，“你体内异力虽被熔炼部分，但经脉受创，元气大损。强行催动，恐有反复。当务之急，是静养调息，稳固新生之力。” 他指了指旁边那株被石磊压塌、但根部仍顽强扎根在砾石中的荧惑草。“此草生机未绝，聚星阵残余星力与地脉滋养尚在。待你稍复元气，再寻石料不迟。”
石磊看着那株蔫蔫的、却依旧散发着微弱暖意的暗红色小草，又摸了摸自己依旧隐隐作痛却轻松了不少的脖颈，那股蛮牛般的冲动终于被压了下去。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我听先生的！” 随即，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又露出那种混合着窘迫和决绝的表情，“那…那先生您歇着！我…我去把这片地方收拾干净！这乱糟糟的，看着就闹心！” 说完，也不等墨垣回应，便强撑着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开始收拾散落满地的碎石块和破碎的酒坛瓦砾。动作虽因虚弱而有些踉跄，却异常认真。
墨垣没有阻止，只是走到一旁一块稍显平整的灰岩上盘膝坐下。小臂上的巡天星盘无声运转，核心莫比乌斯环投影散发着稳定的星辉，梳理着他因操控荧惑星火而消耗的心神。他闭上眼，意识沉入识海。
星盘投射的世界脉络图清晰显现。灰岩集如同一个黯淡的节点，坐落在贫瘠的荒原边缘。永寂沙海昏黄的边界线在西方渐行渐远。而脉络图的核心，一个由无数细小绿色箭头构成的路径，坚定地穿透了灰岩集东方的荒原，指向更远方的山峦起伏之地。路径上方，一行冰冷的数字依旧如同悬顶之剑：【坤柒净化单元衰减倒计时：738天】。下方，那两个沉重的名词如同迷雾中的巨兽：【星髓源质】、【混沌湮灭能量稳定矩阵图】。
时间，是此刻最奢侈的东西。
他需要信息，需要资源，需要尽快离开这个边陲小镇，踏上寻找那两样渺茫之物的征程。
不知过了多久，天际泛起一丝极淡的鱼肚白，灰岩集方向传来几声零星的鸡鸣。河滩上已被石磊收拾得干干净净，连那些崩裂的碎石也被他分门别类地堆在了一旁。他正小心翼翼地用衣襟擦拭着那株受伤荧惑草叶片上的尘土，动作笨拙却轻柔。
墨垣睁开眼，目光落在石磊身上。这个昨夜还醉醺醺闯祸的莽汉，此刻眼中已没了那份浑噩的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新生的、带着痛楚却无比明亮的希望。他修复的不仅仅是这片河滩，更像是在笨拙地修复着自己被蚀灵之伤碾碎的人生。
“先生，您醒了？”石磊察觉到墨垣的目光，连忙站起身，脸上带着一丝局促的恭敬，“天快亮了，镇里那口老井的水，这时候最清甜。我去给您打些清水来？” 他指了指放在一旁、用粮袋换来的两个皮囊。
墨垣微微颔首。石磊如蒙大赦，立刻拎起皮囊，一瘸一拐却步履坚定地朝着灰岩集的方向走去。高大的背影在破晓的微光中，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厚重感。
墨垣的目光越过石磊的背影，投向灰岩集。几缕歪斜的炊烟再次升起，撕扯着昏黄的天幕。小镇依旧死气沉沉，但在那炊烟之下，在那些麻木的凡人眼中，是否也曾闪过昨夜荧惑草亮起时那一点微弱的希冀之光？
星辰之力，循轨而行，包容万象。这灰岩集，这片荒原，这芸芸众生，或许亦是这宏大星轨之上，等待被点亮的微尘。
他摊开右手，掌心那枚星枢承道印在熹微的晨光中，隐隐流转着深邃的银蓝光芒。七百三十八天。
归途已明，征途方启。而前行的路上，或许不止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