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钢笔就静静地躺在日志旁边,笔身是暗沉的木质,笔尖在血色月光下泛着一点冷硬的光。
它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有些寒酸,和“权柄”这个词没有半点关系。
元生大口喘着气,刚才那股灌入脑海的洪流余威未消,让他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他扶着椅子的扶手,感觉自己像是刚从深水里被捞出来,浑身都湿透了。
“哥?”元辞虚幻的身体凝实了一些,她飘到元生身边,小脸上满是担忧。
“没事,小场面。”元生咧嘴笑了笑,只是笑容看起来有些勉强,“就是看了几部烂片,有点反胃。”
他伸手,目标明确地捏向那支钢笔。
指尖触碰到笔身的瞬间,一种奇异的触感传来。不是木头的温润,也不是金属的冰冷,而是一种……共鸣。
仿佛这支笔是有生命的,它的脉搏和自己的心跳,和这个房间的脉动,连接在了一起。
“拿起它。”前任院长的声音催促道,“然后,让它们安静。”
门外,“收藏家”的撞击声又开始了,一下,又一下,沉重而执着。
墙壁上,那些蠕动的阴影也重新变得躁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仿佛在催促,又仿佛在威胁。
元生将钢笔握在手心。
很轻。
但这轻盈的物件,却让他感觉自己握住了一整座精神病院的重量。
“安静?”元生掂了掂手里的钢笔,把它当成一根指挥棒,冲着墙上的阴影点了点,“喂,那边的黑哥们,听到了吗?领导让你们安静点,不然扣你们绩效。”
阴影毫无反应,只是蠕动得更加剧烈了。
元辞无奈的说道“哥,别闹了。”
“我没闹。”元生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他盯着那些阴影,脑海里回荡着院长的话。
“黑影憎恨噪音,因为它诞生于纯粹的恶意,而声音,是它无法理解的‘无序’。”
憎恨无序,追求死寂的秩序。
元生低头看着手里的钢笔。用这玩意儿写一篇安抚人心灵的鸡汤文?别开玩笑了,他连自己的作文都写不好。
“理解它们的痛苦,安抚它们的执念……”
痛苦……执念……
元生忽然有了一个荒唐的念头。
他没有去理会门外狂暴的撞击,而是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墙壁上。他举起那支钢探,手腕悬停在厚重的实木办公桌上方。
然后,他轻轻地,用笔尖在桌面上敲了一下。
笃。
一声清脆的、极有节制的声响,在混乱的噪音中响起。
这一声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浑浊的水潭。
墙壁上所有蠕动的阴影,都在这一刻,停顿了一瞬。
有效果!
元生精神一振。
他没有停下,而是继续用笔尖敲击着桌面。
笃。笃。笃。
他没有章法,也没有节奏,只是维持着一个固定的频率,不急不缓,一声接着一声。
每一个声音都是独立的,清晰的,带着一种机械般的秩序感。
这不再是“噪音”,而是一种“规律”。
墙壁上,那些原本四散蠕动的阴影,开始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它们不再狂躁地扩张,而是缓缓地、朝着元生这边汇聚。它们流淌着,汇集着,但没有表现出任何攻击性。
它们仿佛是被这种规律的声音所吸引,被这种纯粹的“秩序”所安抚。
“原来如此……”元生心里有了底,“你讨厌的不是声音本身,而是混乱。只要给你一个足够简单的、能够被你理解的‘秩序’,你就不会再暴躁了。”
他手上的动作不停,笔尖一下下敲击着桌面,为这个房间里最古老的“病人”,提供着它最渴望的“镇定剂”。
那些黑影最终汇聚到了办公桌的边缘,它们没有越界,只是静静地伏在那里,像是一滩安静的、凝固的墨汁。
办公室里,那令人心悸的嘶嘶声,彻底消失了。
“干得不错。”院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讶异,似乎也没想到元生会用这种方式解决问题,“你确实……很特别。”
“一般一般,全院第三。”元生嘴上贫着,心里却不敢有丝毫放松。
因为一个问题解决了,另一个问题却变得更加突出了。
砰!砰!砰!砰!
门外,“收藏家”的撞击变得更加疯狂,更加急切!
如果说之前它的撞击是出于对新来者的愤怒和排斥,那么现在,这种撞击里,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渴望。
它在渴望元生正在制造的这种“秩序”。
“收藏家寻找零件,因为他将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艺术,却失去了自我。”
院长的介绍再次浮现。
一个为了艺术而疯魔的雕塑家。
元生手上的敲击声一顿。
他忽然明白,自己制造出的这种“规律”,在“收藏家”的感知里,或许是另一种形式的“艺术”。一种极致完美的、让他痴迷的“作品”。
而他,想要得到这个“作品”。
或者说,得到创造这个“作品”的“零件”。
比如,自己这只正在敲击的手。
“老爷子,这家伙怎么搞定?”元生冲着院长的方向问,“我总不能开门让他进来,把我的手卸了吧?我这手可没买保险。”
“我告诉过你,你需要‘理解’它。”院长的轮廓在月光下晃了晃,“日志里,有你想要的答案。”
元生看向桌上那本摊开的日志。
血色的月光洒在泛黄的书页上,那些用钢笔写下的字迹,仿佛浸透了鲜血。
他一边维持着笔尖的敲击,安抚着桌边的黑影,一边将日志拖到自己面前。
日志上记录的,正是关于“收藏家”的内容。
“编号002:收藏家。原名:亚瑟·格林。一位极有天赋的雕塑家,毕生追求最完美的作品。他认为,人类的身体,就是神最杰出的造物,而他要做的,就是用这些最完美的‘零件’,拼凑出超越神的杰作……”
“……他先是献出了自己的双腿,为他的‘缪斯’装上他认为最完美的基座。然后是双臂,再然后是内脏……他将自己的一切都拆解,献给了他那座永远无法完成的雕像。当他失去最后的‘自我’时,他变成了‘收藏家’。他游荡在病院里,疯狂地从每一个‘医生’身上寻找他认为完美的‘零件’,来填补自己的空虚,和他那座永远无法完成的作品。”
元生看得头皮发麻。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寻找的,不只是零件。”院长的声音悠悠响起,“他还在寻找一样东西。一样他自己早已失去,却又无比渴望的东西。”
元生快速地翻动着书页,目光扫过一行行扭曲的文字。
终于,他在日志的末尾,看到了一行被圈起来的短语。
“他渴望‘认可’。来自另一位‘艺术家’的认可。他认为,只有当一位真正的‘大师’,为他的作品签上名字时,他的艺术,才算完整。”
大师的签名……
元生低头,看着自己手里这支老旧的钢笔。
院长的“权柄”。
历代院长的“笔”。
这,不就是现成的“大师之笔”吗?
门外的撞击声已经连成了一片,整扇门都在呻吟、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撞碎。
元生停下了敲击桌面的动作。
桌边的黑影立刻开始不安地蠕动。
“别急。”元生轻声说了一句,然后,他用那支钢笔,在“收藏家”日志的那一页上,郑重其事地画了一个……五角星。
画完,他还吹了吹根本不存在的墨迹,一脸满意地点了点头。
“搞定。大师签名,概不退换。”
“……”院长那模糊的脸孔,似乎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元辞也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声说:“哥,你画的好丑。”
“艺术的事情,你小孩子不懂。”元生一脸严肃。
然而,门外的撞击声,并没有因为他这个“签名”而停止。反而,因为他停止了敲击,那股疯狂的劲头又上来了。
“没用啊,老爷子。”元生把钢笔往桌上一丢,“你这套流程是不是有问题?客户不满意啊。”
“你只是在纸上‘认可’了他。”院长的声音里透着一股疲惫,“但他的‘作品’,在门外。你,也在这里。”
元生的动作一僵。
他明白了。
收藏家要的,不是隔着一扇门的“签名”。
他要这位“大师”,亲眼看一看他的“作品”,然后,当着他的面,完成这个仪式。
元生看了一眼那扇摇摇欲坠的门,又看了一眼旁边乖巧地趴着的“黑影”。
一个需要用“秩序”去安抚,一个需要用“认可”去满足。
这两个“病人”,一个在门内,一个在门外。
这间办公室,这扇门,就是分割他们的“病房”。
而自己这个新任院长,现在要做的,就是进行上任后的第一次“查房”。
元生站起身,重新拿起那支钢笔,这一次,他没有犹豫,径直走向那扇被疯狂撞击的大门。
“哥!”元辞紧张地跟在他身后。
“别怕。”元生头也不回,“我去跟咱们的二号员工聊聊人生和理想。”
他走到门前,门板的震动,让他感觉脚下的地板都在发麻。
他没有去碰门锁。
他举起钢笔,用笔尖,轻轻地在厚重的门板上,敲了三下。
笃。笃。笃。
和刚才安抚黑影的节奏,一模一样。
门外,那狂风暴雨般的撞击,戛然而止。
整个走廊,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元生甚至能听到自己胸腔里,心脏跳动的声音。
他握住冰凉的门把手,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将门向里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