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恐惧如同附骨之疽,紧紧缠绕着林寒声的四肢百骸。他背靠着杂物间单薄的门板,仿佛能透过木板,感受到门外黑暗中尚未散尽的恶意和血腥气。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耳朵捕捉着外面最细微的声响——风声、远处隐约的更梆声、甚至是一只野猫跑过屋顶的轻响,都能让他心惊肉跳。
他们会不会去而复返?带着更多的人,更强的帮手?
不能再待下去了。醉仙居不再是暂时的避风港,而是变成了一个醒目的靶子,一个致命的陷阱。
必须立刻离开!在天亮之前,在掌柜的和胖厨子醒来之前,在那些黑影可能带着更多人卷土重来之前!
这个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猛地从地上弹起。动作牵动了身上的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但他顾不上了。
他飞快地行动起来。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几件破烂的、沾着油污的换洗衣物,那个始终打不开的灰色布袋,以及,那本被他用油布仔细包裹了好几层、贴身藏好的无名书册。还有,那柄豁了口、沾染过鲜血的柴刀。他将柴刀上的血渍在麻袋上用力擦了几下,然后紧紧绑在腰间,用外衣下摆遮住。
最后,他摸出周伯给的那小瓶劣质金疮药,胡乱地在几处还在渗血的伤口上倒了一些。
做完这一切,他深吸一口气,将耳朵贴在门板上,仔细听了半晌。
外面一片死寂。
他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挪开门闩,推开一条缝隙。后院空无一人,只有清冷的月光洒在地上,将那口水井和堆放的杂物照得轮廓分明。
他像一只受惊的狸猫,蹑手蹑脚地溜出杂物间,贴着墙根的阴影,快速移动到后院那扇通往外面小巷的破旧木门前。
这扇门平时很少开启,门轴都有些锈死了。他用力一点点推开,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他心脏狂跳,停顿了片刻,确认没有引起任何注意,才侧身钻了出去。
重新踏入这条刚刚经历过生死搏杀的小巷,浓重的血腥味似乎还未完全散去。他强迫自己不去看地上可能存在的血迹,只是埋着头,用最快的速度向着与醉仙居相反的方向跑去。
嘉元城在沉睡。宽阔的主街空无一人,只有巡夜更夫模糊的身影和梆子声在极远处回荡。他不敢走大路,只能钻入那些错综复杂、阴暗潮湿的小巷,像一只无头苍蝇,拼命想要远离醉仙居所在的那片区域。
他不知道该去哪里。身无分文,举目无亲。唯一的念头就是:离那里远点,再远点!
夜晚的寒风吹在他汗湿的背上,激起一阵战栗。伤口在奔跑中再次裂开,火辣辣地疼。疲惫和虚弱如同潮水,不断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
但他不敢停下。那个断指汉子凄厉的惨叫、另一个同伙凶狠的眼神,以及那个手腕有刺青的青年冷漠审视的目光,如同梦魇,在他身后紧紧追逐。
他一路向南。父亲说过,往南走。
不知跑了多久,穿过了多少条漆黑的小巷,直到双腿如同灌铅,肺叶如同撕裂般疼痛,他才被迫停下来,靠在一堵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息。
这里似乎是城的边缘地带,房屋低矮破败,空气中弥漫着垃圾和污水的臭味。远处,高耸的城墙在夜色中显露出巍峨而沉默的轮廓。
必须出城!留在城里,迟早会被找到!那些地头蛇的眼线遍布全城,他无处可藏!
可是,怎么出城?城门入夜即闭,天明方开。他现在这副模样,根本等不到天亮!
就在他彷徨无措之际,前方一条巷口隐约传来车轮声和压低的交谈声。
“…快点!赶在卯时换岗前出去!”
“这批货要是误了时辰,刘管事非得剥了我们的皮!”
“知道了,啰嗦什么!守西侧偏门的老王打点好了没有?”
“放心,十两银子,够他喝一壶好酒了!”
林寒声心中一动,屏住呼吸,悄悄探头望去。只见一辆骡车正停在不远处,两个伙计打扮的人正在检查绳索,车板上堆着几个盖着苦布的大筐,似乎是某种需要连夜运出城的鲜货。
西侧偏门!那是专供城内粪车、垃圾车和一些特殊货物夜间出入的小门,守备相对松懈,且有油水可捞!
一个冒险的念头瞬间在他脑海中形成。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恐惧和身体的颤抖,趁着那两人转到车另一侧检查时,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溜到骡车后面。他小心翼翼地掀开苦布一角,一股浓郁的水产腥味扑面而来——果然是运送鲜鱼的!
他毫不犹豫,手脚并用地爬上车,钻入几个大筐之间的狭窄缝隙里,然后用苦布将自己重新盖好。空间逼仄,腥臭难闻,冰冷的鱼身贴着他的皮肤,但他死死咬着牙,一动不动。
很快,伙计回来了。
“没问题了,走吧!”
“驾!”
骡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不平的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
林寒声蜷缩在腥臭的鱼筐之间,心脏随着车轮的每一次颠簸而剧烈跳动。他能清晰地听到车外两个伙计的闲聊,听到距离城门越来越近。
终于,骡车停了下来。
“老王!开开门!送鱼的!”一个伙计喊道。
一个慵懒的声音回应:“妈的,又是这么早…规矩忘了?”显然是在索要好处。
“哪能啊!给您老带了壶‘烧刀子’,驱驱寒!”伙计显然熟门熟路。
一阵轻微的银钱交接声和笑声后,沉重的城门开启的吱呀声响起。
“快点快点!别磨蹭!”
“多谢王哥!”
骡车再次启动,缓缓通过了那道象征着安全与危险界限的门洞。
当骡车彻底走出城门,重新加速,行驶在城外相对平坦的土路上时,林寒声才敢透过苦布的缝隙,向外望去。
嘉元城那巨大的、黑沉沉的城墙轮廓,正在他身后逐渐远去。城外旷野的风,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吹来,冰冷,却自由。
他成功了!他逃出来了!
然而,还不等他喘口气,车外伙计的对话又让他刚放松的心瞬间提起。
“咦?这苦布怎么好像动了一下?”
“有野猫钻进去了吧?检查检查,别把货弄乱了耽误事!”
一只大手猛地掀开了林寒声头顶的苦布!
冰冷的晨风和伙计惊愕的目光同时落在他身上。
“妈的!车里怎么藏了个人?!”
“小叫花子?想偷鱼?”
两个伙计先是一愣,随即大怒。
林寒声反应极快,在对方伸手抓他之前,猛地从鱼筐间跃起,跳下骡车,落地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站住!小贼别跑!”
两个伙计叫骂着跳下车追来。
林寒声头也不回,用尽刚刚恢复的一点力气,向着远离官道的、荒草丛生的野地里疯狂跑去!
身后伙计的叫骂声和脚步声很快被甩远——他们显然不会为了一点可能的损失而离开货物和骡车穷追不舍。
直到彻底听不到任何追赶的声音,林寒声才敢停下来,双手撑着膝盖,弯下腰,剧烈地喘息咳嗽。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黎明将至。
他站在荒凉的野地里,回头望去,嘉元城那巨大的轮廓在晨曦微光中显得更加遥远和模糊。
他逃出来了。但也彻底失去了落脚之地,身无分文,前途茫茫。
寒冷、饥饿、伤痛、迷茫…如同四面八方涌来的潮水,再次将他紧紧包围。
他紧了紧身上单薄破旧的衣衫,摸了摸怀里那本硬质的书册,又握了握腰间那柄柴刀。
然后,他转过身,认准了一个方向,迈开了脚步。
被迫离城,只是另一段更加艰难旅途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