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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鱼皮上的油脂,像一层冰冷的尸蜡,瞬间渗透我的皮肤。

没有眩晕,没有幻听。

只有一种感觉——剥离。

我感觉我的意识,像一张被小心翼翼撕下的旧墙纸,从我的身体上脱落。

我低头,还能“看”到我的身体。它依然蹲在地上,保持着触摸鱼皮的姿势,像一尊凝固的雕像。肖安的尸体就在旁边,死寂无声。

而“我”,正在上升。

穿过灯塔囚室的天花板,穿过灯塔厚重的石块结构,像一个挣脱了引力的氢气球。

孤山岛在我脚下缩小,变成一块黑色的剪影,镶嵌在灰色的、波涛汹涌的海面上。

我没有恐惧。

恰恰相反,我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清晰。

这就是“听潮”的世界?一个脱离了肉体束缚的纯粹精神领域?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周围的景象就猛然一变。

不再是孤岛和大海。

是里昂,是那间我发誓永不回想的解剖室。

空气里弥漫着福尔马林和血腥混合的甜腻气味,冷白色的无影灯光刺得我“眼睛”发痛。

我正站在冰冷的不锈钢解剖台前。

台上,躺着那具让我逃离了半个地球的噩梦。

她很年轻,金色的长发像枯萎的海藻,凌乱地铺在惨白的枕垫上。她的身体上布满了触目惊心的伤痕,每一处都精准地避开了要害,只为延长最大的痛苦。

我的导师,勒瓦瑟教授,就站在我对面。他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温和,取而代 পারে一种冷漠的审视。

“陆,”他用法语说,声音在空旷的解剖室里回响,带着金属的质感,“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在我的记忆里,我就是在这里崩溃的。面对如此纯粹的恶意,我所有的法医学知识都变成了一个笑话。我解剖过上百具尸体,见过各种死法,但没有一种像这样,充满了施虐者病态的炫耀。

“告诉我,你为什么逃跑?”勒瓦瑟教授的声音变得严厉,“因为你无法接受真相吗?真相就是,有些罪恶,你无能为力。你引以为傲的理性和科学,在一把带血的刀面前,什么都不是。”

我看着他,忽然发现他的眼睛里,没有瞳孔。

那是两潭漆黑的、不断旋转的旋涡,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

这不是勒瓦瑟。

这是“听潮”。

它在用我最深的恐惧,向我提问。

它想看到我崩溃,看到我被无力感和罪恶感彻底吞噬。

就像它对王五、老陈和肖安做的那样。

不。

我跟他们不一样。

我的欲望,是真相。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目光重新投向解-剖台。

我不是那个惊慌失措的学生了。我是陆宴,一个渴望用理性解剖幻境的疯子。

“不,”我终于开口,声音干涩,但异常坚定,“我不是无能为力。”

我的“手”抬起,虚空中出现了一把解剖刀。

刀锋冰冷,闪着寒光。

“我的科学,不是为了审判罪恶。”我一步步走近解剖台,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破碎的神经上,“它是为了揭示真相。无论真相多么丑陋,多么令人作呕。”

我俯下身,目光扫过那些致命的伤口。

“死者,女性,年龄约20-25岁。致命伤在颈部,是被丝状物勒死。但在死前,遭受了长时间的虐待。伤口边缘有生活反应,说明施虐时她还活着。”

我用冰冷的、不带一丝感情的语调,开始背诵我当初的验尸报告。

每说一句,勒瓦瑟教授脸上的表情就扭曲一分。

那张属于我恩师的脸,像融化的蜡一样,开始流淌、变形。

“闭嘴!”他发出非男非女的尖啸,那声音不再是法语,而是一种混杂了海浪声、风声和无数人临死前哀嚎的混合体。

解剖室的墙壁开始像纸一样剥落,露出后面深渊般的黑暗。

黑暗中,浮现出无数张脸。

有贪婪的王五,他正狼吞虎咽地啃食着自己的手臂,满嘴流油,脸上是极乐的表情。

有怨毒的老陈,他拿着一把尖刀,一遍遍刺向自己的胸口,嘴里快意地诅咒着赵诚的名字。

有绝望的肖安,他跪在地上,向一扇紧闭的铁门磕头,门缝里渗出的不是光,而是致命的毒液。

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欲望,完成一场献给“听潮”的盛宴。

而我,是最后一道菜。

“看到了吗,陆宴?”那个扭曲的声音在我脑中轰鸣,“这就是人性的本质!贪婪、仇恨、愚蠢的希望!而你,你所谓的‘理性’,不过是最可笑的伪装!你内心深处,不也渴望着遗忘这一切吗?不也渴望着从这份罪恶感中解脱吗?”

黑暗中,走出一个身影。

是赵诚。

他还是那副文质彬彬的样子,戴着金丝眼镜,嘴角挂着一丝悲悯的微笑。

他站在那些痛苦的灵魂中间,像一个普度众生的神明。

“陆兄,别再抵抗了。”他温柔地说,“你寻找的真相,毫无意义。真相只会带来痛苦。放弃吧,把你的理智交给我,交给我们。我们会赐予你永恒的安宁。”

他向我伸出手。

“我会让你忘记解剖台上的女孩,忘记孤山岛上的一切。你会回到你正常的生活,娶妻生子,安稳度日,做一个幸福的普通人。这难道不是你内心最深处的渴望吗?”

安宁?

幸福?

我看着他,忽然笑了。

“赵诚,不,‘听潮’……你犯了一个错误。”

“你以为我的欲望是‘真相’,其实不是。”

幻境中的赵诚微微一怔。

“我真正想要的,”我举起手中的虚空解剖刀,刀尖对准了他,“是‘解剖’真相。”

“就像现在,我要解剖你一样。”

我的话音刚落,整个幻境世界剧烈地颤抖起来。

“你是个寄生虫。”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没有实体,没有力量,只能寄生在我们的精神里,放大我们的欲望和恐惧,诱导我们自我毁灭,然后吞噬我们崩溃后的精神能量。”

“王五的贪吃,是你放大的。老陈的仇恨,是你利用的。肖安的希望,是你扭曲的。就连赵诚的求知欲,也成了你引诱他为你举行献祭的工具。”

“你就像一面镜子,只能反射我们心中已有的东西。你无法创造,只能模仿和扭曲。”

“所以,你给我看的,是我自己的记忆。你用勒瓦瑟教授的形象,说出我自己内心的脆弱。你用王五、老陈的下场,来恐吓我。”

“现在,你又扮演成一个救世主的模样,想用‘安宁’来诱惑我。”

幻境中的赵诚,脸上的微笑消失了。

他的面容开始不稳定地闪烁,像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在他自己的脸、勒瓦瑟的脸、甚至王五和老陈的脸之间飞快切换。

“你在害怕。”我往前踏出一步,虚空的解剖刀稳稳指向他的心脏位置,“因为我没有像他们一样,陷入你准备好的情绪陷阱。我没有恐惧,没有愤怒,也没有接受你的诱惑。”

“一个法医在解剖台上,心里只有一件事:找到死因。而现在,我就是那个法医,你,就是躺在我面前的尸体。”

“告诉我,你的‘死因’是什么?你的弱点,在哪里?”

“吼——!”

他不再伪装,猛地发出一声非人的咆哮。

整个世界彻底崩塌。

解剖室、孤岛、无数的鬼影,全都化作了最原始的、混沌的能量风暴。

风暴的中心,不再是任何人的形象。

那是一团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东西。

它像一团跳动的、由纯粹的黑暗构成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让整个精神空间随之战栗。无数的哀嚎和祈求声从那团黑暗中传出,那是被它吞噬的所有灵魂。

这就是它的本体?

不。

不对。

我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

如果它有本体,赵诚就不需要那么复杂的仪式了。它早就把我们都吞了。

这依然是幻象。

一个为了恐吓我而制造出的,终极恐怖的形象。

它在虚张声势。

一个念头,像闪电般划过我的脑海。

镜子。

我刚刚说,它像一面镜子。

镜子能反射一切,但镜子本身是什么?

一片虚无。

它的力量来源于反射,那么,如果镜子面前,什么都没有呢?

如果我不再是光源,不再有情绪,不再有欲望,甚至连“求真”这个欲望都抛弃呢?

如果我的意识,也变成一片虚无呢?

用虚无,来对抗虚无。

这是一个比触摸毒鱼更疯狂的赌博。

我可能会彻底迷失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变成一个真正的植物人。

但这是唯一的办法。

我闭上了“眼睛”。

放弃思考,放弃分析,放弃抵抗。

放空大脑。

不再去想解剖台,不再去想孤山岛,不再去想赵诚和“听潮”。

我甚至放弃了“我”这个概念。

我的意识,从一个思考的实体,变成了一片平静无波的湖面。

风暴在呼啸,黑暗在咆哮。

但它们都无法在平静的湖面上,留下任何痕迹。

就像光无法被黑洞反射一样。

那个咆哮的黑暗“心脏”,失去了目标。

它在我周围疯狂地冲击,却像撞在一堵无形的墙上。

它的力量,正在快速衰减。

因为我不再给它提供任何可供反射和放大的“养料”。

渐渐地,咆哮声变弱了。

风暴平息了。

整个精神世界,陷入了一片死寂。

然后,我听到了一个声音。

一个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

那不是任何语言,也不是任何已知的声响。

它像是一种频率。一种震动。

一种贯穿了整个精神世界的,最底层的……“规律”。

我明白了。

“听潮”,不是生物,甚至不是能量体。

它是一种规则。

一种类似于物理定律,但作用于精神层面的宇宙规则。

它就像“熵增定律”一样,客观存在,没有善恶。它会自发地寻找精神的“无序度”,并将其放大,直至彻底混乱和崩塌。

贪婪、仇恨、恐惧、欲望……这些都是精神的“无序”。

而我,通过将自己的精神归于“虚无”,达到了某种意义上的“绝对零度”,暂时地,让这条“定律”在我身上失效了。

那微弱的震动,就是这条定律本身的“频率”。

就在我“看”到这条频率的瞬间。

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拉力传来。

我的意识,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抓住,猛地向后一扯。

……

我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灯塔囚室布满裂纹的石制天花板。

空气里,还残留着肖安尸体腐烂的初始气味。

我回来了。

我的手指,还搭在那块冰冷油腻的鱼皮上。

我猛地缩回手,撑着地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湿透。

幻境里的一切,仿佛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但我的脑子里,却清晰地记着那种独特的震动频率。

我看向地上的肖安。

他已经彻底没气了,瞳孔散大,皮肤呈现出中毒特有的青紫色。

我赢了。

我从一场精神层面的解剖中活了下来。

我站起身,感觉双腿还在发软。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把那半截烤鱼,连同肖安的尸体,一起拖到窗口,用尽全力扔了出去。

它们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落入了下方汹涌的浪涛里,瞬间被吞没。

做完这一切,我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

我不知道在幻境里过了多久,但在现实世界,可能只有几分钟,甚至几十秒。

可我感觉,自己像是过了一辈子。

我闭上眼,想让纷乱的思绪平复下来。

但就在这时,我的耳边,又响起了那个声音。

那个在精神世界最深处听到的,独特的震动频率。

它很微弱,像一只蚊子在耳边嗡鸣。

我猛地睁开眼。

声音消失了。

错觉?

是幻境残留的后遗症吗?

我用力晃了晃头,试图把那声音甩出去。

我必须离开这里。

赵诚死了,肖安也死了。这座岛上,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必须想办法活下去,等到下一班补给船的到来。

我开始检查这间囚室。

门被赵诚从外面用粗大的铁链锁死了。

窗户很小,只有一臂宽,而且装着铁栏杆。

我找到了肖安之前用来撬门的那根铁棍,还有我打断他腿的起钉器。

我走到门边,开始暴力破坏。

一下,两下……

囚室里回荡着沉闷的撞击声。

我的体力消耗得很快,但求生的欲望支撑着我。

撞击,喘息,再撞击。

汗水顺着我的额头流进眼睛,又涩又痛。

不知过了多久,“哐当”一声巨响,锁链上的一环,被我硬生生砸断了。

我推开沉重的铁门。

自由了。

外面是熟悉的灯塔内部,螺旋形的楼梯盘旋而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海风的咸腥和灰尘的味道。

一切都和赵诚把我关进来之前一模一样。

我扶着楼梯扶手,一步步往下走。

我饿了。

极度的饥饿感,让我胃里阵阵抽搐。

我记得赵诚的房间里有食物。他从那个诡异的“听潮”偶像那里,源源不断地获得补给。

现在,赵诚死了。

那个偶像,应该还在。

我走到赵诚的房门前,门虚掩着。

我推门进去。

房间里一片狼藉,显然在我被囚禁后,赵诚的精神状态也彻底失控了。

桌子上,那个用海螺和浮木雕刻的人形偶像,静静地立在那里。

它的面前,摆放着半块黑面包和一小块奶酪。

食物看起来很新鲜,在这座断粮许久的孤岛上,不亚于山珍海味。

我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唾液不受控制地分泌。

我快步走过去,抓起那块黑面包,就往嘴里塞。

面包很硬,带着一股海水的咸味,但对我来说,却是无上的美味。

我狼吞虎咽,几口就吞下了整块面包,然后又抓起了那块奶酪。

就在我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奶酪时,我的动作,停住了。

我的耳边,那个微弱的震动声,又响了起来。

这一次,比之前清晰了许多。

我盯着眼前的奶酪,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心底浮现。

赵诚通过献祭,从“听潮”那里获得食物。

王五是“贪”之祭,老陈是“嗔”之祭。

赵诚原本计划,我是“痴”之祭。

但他的计划失败了。

我活了下来,而他死了。

那么……

我低头,看着那个诡异的偶像。

它为什么还会提供食物?

“听潮”的献祭仪式,并没有因为赵诚的死亡而终止。

一个更让我毛骨悚然的猜测涌上心头。

“贪”、“嗔”、“痴”。

王五死了,老陈死了。

赵诚呢?他为了追求虚无缥缈的“真理”,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疯子,一个祭司,最后也死在了自己的信仰上。

他的求知欲,他的执念……这不就是一种极致的“痴”吗?

所以,赵诚自己,成了第三个祭品。

他用自己的死亡,完成了“痴”之祭。

三祭功成。

仪式,已经完成了。

那我呢?

我,陆宴。

我在绝境中,保持理性,直面恐惧,甚至用自己的精神去解剖那个未知的存在。

我战胜了它。

或者说,它“认为”我战胜了它。

在那段关于“听潮之神”的记载里,最后那段朱砂笔的批注,是什么来着?

“……其物不灭,仅可驱逐。然其性狡猾,如遇更强之宿主,更坚韧之精神,则会舍弃旧体,潜伏于新宿主体内,静待时机……”

“……其最爱者,非贪、非嗔、非痴,乃于绝境中,以‘理智’战胜疯狂之灵魂也……”

我的血液,一点点变冷。

我的目光,缓缓地,从食物上移开,落在了偶像上。

那个人形偶像的脸,原本是模糊不清的。

但现在,我却觉得,它的五官,有几分……眼熟。

那紧抿的嘴唇,那高挺的鼻梁,那双空洞的眼睛……

像是在照镜子。

那个偶像,变成了我的模样。

而它嘴里塞着的,不再是肉干或别的什么。

它的嘴,是张开的。

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我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耳边那微弱的震动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

它不再是从外界传来。

它来自我的颅腔深处,来自我的大脑,来自我的灵魂。

它在和我,产生共鸣。

我慢慢地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掌心。

皮肤之下,血管之中,我仿佛能“看”到那股无形的规则在缓缓流淌。

我不是战胜了“听死”。

我也不是驱逐了它。

当我在那个精神世界里,将自己的意识归于虚无,达到所谓的“绝对零度”时,我向它展示了一个完美的,纯粹的,不受任何情绪干扰的精神核心。

对于一个以精神混乱为食的“规则”来说,我这样的存在,是什么?

不是食物。

是完美的……宿主。

一个前所未有的,坚固、稳定、理性的……新灯塔。

船,从未离开。

它只是换了一个更坚固的港湾。

我站在赵诚的房间里,看着那个变成了我模样的偶像,看着它面前凭空出现的食物。

饥饿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充实感。

整个孤山岛,仿佛都成了我身体的延伸。

我能“听”到每一片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

我能“感受”到每一缕海风吹过灯塔的轨迹。

我甚至能“看”到深海之下,那些我从未见过的奇异生物,在黑暗和高压下,静静地生活。

这是赵诚梦寐以求的“真理”吗?

不。

这只是一个更高级的……囚笼。

我慢慢地,慢慢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是一个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混杂着极致的冷静和病态的兴奋的微笑。

我拿起桌上的奶酪,放进嘴里。

味道……好极了。我回到了人间。

或者说,人间来到了我面前。

补给船上的人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幽灵。我配合着他们,演出了一场劫后余生的虚弱与恍惚。我的故事天衣无缝,每一个细节都符合逻辑,每一滴眼泪都恰到好处。

风暴,饥饿,绝望下的内讧。

三个可怜的遇难者,一个幸运的幸存者。

我把赵诚描绘成了一个在绝望中发疯的可怜虫,把老陈说成是试图阻止他时不幸遇害的老好人。而王五,则是一切悲剧的开端,一个被饥饿逼到失足坠崖的倒霉蛋。

多么完美的闭环。

没有人怀疑。

他们只看到一个精神受到巨大创伤、需要心理疏导的可怜人。他们用同情的目光包裹我,用温热的毛毯裹紧我,递给我热气腾腾的肉粥。

我喝着粥,那鲜美的滋味在舌尖炸开,却无法给我带来丝毫暖意。

我的胃,不,是盘踞在我身体里的那个“规则”,对此不感兴趣。

它的食谱,早已不是这些凡俗之物。

回到金陵,官方的问询流程必不可少。

一间逼仄的办公室,掉漆的木桌,头顶“吱呀”作响的电风扇,搅动着沉闷的空气和档案发霉的味道。

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姓李的警察,四十来岁,眼袋很重,指甲缝里有烟垢。

他弹了弹烟灰,动作很慢,眼神却像探针,一寸寸地刮过我的脸。

“陆先生,节哀。我们只是例行公事,了解一下情况。”他开口,声音沙哑。

我点点头,垂下眼帘,双手交握放在膝上。

一个标准的、防御性的、缺乏安全感的姿态。

我把我那套说辞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时而停顿,仿佛在竭力压制痛苦的回忆。

他静静地听着,不打断,只是抽烟。

青白色的烟雾缭绕在他和我之间,像一道模糊的屏障。

但我能“看”穿这道屏障。

我能“听”到他平静外表下,那颗心脏有力的搏动,血液流过陈旧血管的微弱声响。

我能“闻”到他身上除了烟草味,还有一股淡淡的药味,来自他上衣口袋里的一小瓶西洋甘草片。

止咳用的。

他最近在担心什么。

不,不是他自己,是……他的女儿。

一个五岁的小女孩,最近总是半夜咳醒,医生说是肺热,但吃了好几服药都不见好。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急得像火烧。

有趣。

这就是人类吗?

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他们的贪、嗔、痴,被包裹在更体面的外壳之下。

不像孤山岛上那么赤裸,那么纯粹。

这里的“食物”,更加……复杂,更加精细。

“你的说辞,和你在船上对船员说的,一字不差。”李警官掐灭了烟头,在烟灰缸里用力碾了碾。

“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时间点,都过于……完美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我。

“陆先生,经历过那种事的人,记忆通常是混乱的,破碎的。而你,像是在背诵一篇准备好的稿子。”

来了。

果然,秩序的看门狗,嗅觉总是很灵敏。

我的心脏平静无波。

我甚至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每一根神经的末梢,都在绝对的掌控之下。

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眼神里适时地流露出一丝被冒犯的脆弱和痛苦。

“李警官,难道你要我哭着喊着,像个疯子一样,你才肯相信吗?”

我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恰到好处。

“那段日子,我每天都在回忆,每天都在分析,我怕自己忘了任何一个细节,忘了他们是怎么死的!我怕我对不起他们!”

情绪的爆发,是掩盖理智的最好伪装。

李警官的眼神果然柔和了一些,他摆摆手,往后靠回椅背。

“抱歉,职业病。我没有不相信你的意思。”

他准备结束这次问询了。

他的理智告诉他,我的反应合情合理。

但他的直觉,他那警察的直觉,还在叫嚣。

我决定,给他一个小小的“礼物”。

就当是……庆祝我回归人间。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

在走到门口时,我停下脚步,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带着一丝关切的语气对他说:

“李警官,我看你最近好像很劳累。如果家里有孩子身体不舒服,尤其是咳嗽,别光当中医说的肺热治。”

他的瞳孔,在瞬间收缩。

我能“听”到他陡然加速的心跳声,像一面被重重擂响的鼓。

我继续用那种诚恳的、分享经验的语气说:“我以前学过医,有些孩子的急性喉炎,初期症状和感冒咳嗽很像,但很容易堵塞气道,引起窒息。尤其是半夜,千万要小心。还是去大医院看看西医,拍个片子放心。”

我说完,对他礼貌地点点头,拉开门,走了出去。

我没有回头。

但我能“感受”到,办公室内,那个男人僵直的身体,和那道几乎要将我后背洞穿的、混杂着震惊、恐惧和不可思议的目光。

他不会再来烦我了。

一个能随口说出他内心最大恐惧的“幸存者”,已经超出了他能处理的范畴。

我站在警局门口,午后的阳光刺眼又温暖。

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每一个从我身边经过的行人,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欲望和恐惧,都像一首首旋律不同的交响乐,清晰地灌入我的脑海。

有人在为刚签下的大单而狂喜。

有人在为恋人的背叛而心碎。

有人在为明天的房租而焦虑。

……

好嘈杂。

也好……丰盛。

我慢慢地,慢慢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是一个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混杂着极致的冷静和病态的兴奋的微笑。

孤山岛是囚笼,是试炼场。

而这座城市,才是我真正的……餐盘。

没有眩晕,没有扭曲的画面,没有预想中任何迷幻的征兆。

世界不是在我眼前分崩离析的。

它是在我脑中,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瞬间拆解成了最原始的粒子。

我失去了身体的感知。

我感觉不到自己是在蹲着还是站着,感觉不到冰冷的石板,也感觉不到指尖那片油腻的鱼皮。

我成了一团纯粹的意识,漂浮在一片虚无之中。

周围没有光,也没有黑暗,只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存在”。

然后,我听到了声音。

不是海浪,不是风,也不是肖安微弱的呼吸。

是“潮汐”。

但这潮汐,是由无数细碎、粘稠、充满了欲望的声音汇聚而成。

“饿……好饿……”

一个粗重的声音,带着唾液吞咽的咕哝。我“看”到了王五。他不是以人的形态出现,而是一团浑浊的、散发着油腻光泽的灰色气流,气流的核心,是一根永远填不满的食道。他正被一条看不见的线牵引着,线的另一头,是一块散发着诱人香气的咸鱼干,那鱼干悬在断魂崖的边缘。他一步步走过去,眼中只有那块鱼,完全没留意脚下的万丈深渊。

他不是失足,他是心甘情愿地,为了满足那无尽的口腹之欲,一头扎进了死亡。

“杀了他……杀了他……”

另一个声音响起,尖锐、怨毒,像生锈的刀片刮过骨头。那是老陈。他是一团暗红色的、沸腾的雾气,充满了仇恨与不甘。他面前的,是赵诚的幻影。他举着我的那把尖刀,用尽全力刺了过去。刀锋穿透幻影,也刺穿了他自己干瘪的胸膛。他倒下时,脸上带着大仇得报的诡异笑容。他死在了自己的“嗔恨”里,心满意足。

“救我……谁来救救我……”

肖安的声音在旁边哀鸣,微弱而绝望。他是一团忽明忽暗的、惨白的光。他的欲望最简单,也最脆弱——活下去。但这求生的欲望,此刻却变成了最致命的毒药。他越是渴望获救,这团白光就越是黯淡,被周围的虚无吞噬得越快。恐惧和希望,在他这里成了一体两面的燃料。

贪、嗔、痴……不对,肖安不是痴。他是“惧”。

而这一切的中心,那个牵引着所有丝线,享受着所有情绪洪流的存在,是赵诚吗?

不。

我“看”向了赵诚。

他是一团金色的、明亮的光,看起来无比强大。但在这片精神的荒原上,我却清晰地看到了他光芒之下更深的东西。

他像一个狂热的信徒,跪在无形的祭坛前,虔诚地献上自己的“求知欲”。他以为自己是祭司,是与神沟通的使者。

可笑。

他哪里是什么祭司。

他分明是压轴的主菜。

他的“求-知-欲”,那种对未知真理的病态渴求,比王五的贪婪、老陈的嗔恨、肖安的恐惧,加起来都更加“美味”。

我终于明白了。

这东西,这个所谓的“听潮”,它没有思想,没有目的,甚至可能没有自我意识。

它就像一种宇宙级的霉菌。

一片绝对理性的、冰冷的、只遵循本能的霉菌。

它的本能,就是寻找“精神的养分”。它无法直接创造,只能寄生,然后放大。

它放大了王五的食欲,让他看到了鱼。

它放大了老陈的恨意,让他看到了复仇的幻象。

它放大了肖安的恐惧,让他看到了救命的稻草。

它也放大了赵诚的求知欲,让他“看”到了神迹,让他自以为掌控了一切。

我们每个人,都以为是自己在做选择。

其实,我们只是在它提供的菜单上,点了自己最想吃的那道菜。

而买单的,是我们的命。

它不是神,也不是魔。

它是一种规则。

一种残酷、冰冷、以人心为食的宇宙规则。

那么,它的弱点呢?

一个只存在于精神层面的寄生虫,它如何与物理世界产生联系?它不可能凭空变出鱼干,也不可能隔空杀人。所有的“神迹”,都必须有一个现实的支点。

我的意识开始疯狂运转。

法医的本能,让我开始解剖眼前这个由幻觉构成的“犯罪现场”。

王五的鱼干,很可能是赵诚提前放在那里的。

老陈的刀,是我自己的。

一切悲剧的源头,都有迹可循,唯独……唯独那种无处不在的、能扭曲感官的“力量”来源不明。

它像一个巨大的无线电台,向整个岛屿广播着能侵入心智的信号。

既然是广播,就一定有天线。

一定有一个物理上的“核”。

我集中全部的意念,试图穿透这层由欲望和恐惧构成的迷雾,去寻找那个“核”。

瞬间,整个精神世界剧烈地动荡起来。

仿佛一个沉睡的巨兽,被我这个不速之客的窥探激怒了。

那股冰冷的、非人的意志,第一次将它的“目光”,聚焦在了我身上。

我不再是旁观者。

我成了它的目标。

【你,想要什么?】

一个声音,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我的意识里响起。那声音没有性别,没有情绪,仿佛是无数人声音的叠加,又仿佛是宇宙诞生之初的背景噪音。

【王五求食,陈氏求仇,肖安求生,赵诚求知。】

【你呢?陆宴。】

【你内心最深的渴望,是什么?】

我的过去,像潮水般涌来。

里昂大学那间冰冷的解剖室,福尔马林刺鼻的气味,那具遍体鳞伤、死不瞑目的女尸。她的身份尊贵,凶手却因为更大的权势而逍遥法外。导师拍着我的肩膀,让我签下“意外死亡”的鉴定报告。

他说:“陆宴,真相有时候,并没有那么重要。”

我拒绝了。

然后,我失去了一切,像丧家之犬一样逃回国内。

【你想让真相大白于天下吗?】

那个声音充满了诱惑。

【我可以给你力量。让那些践踏法律的人,跪在你面前忏悔。我可以让正义,以你希望的方式,降临人间。】

解剖台上的女尸,忽然睁开了眼睛,她空洞的眼眶里,流下了两行血泪。

她看着我,嘴唇开合,无声地说着:“谢谢你。”

我的心脏猛地一抽。

这是我最大的心结,是我逃到这座孤岛上,也无法摆脱的梦魇。

如果……如果我能……

不。

我猛地一惊。

这是一个陷阱!

它在诱导我,想点燃我心中那份对“正义”的渴望,那份被压抑的“痴念”。

一旦我点了头,我就会成为下一个赵诚。

甚至,比赵诚更“美味”。

因为我的理智,我的挣扎,会让这道菜的风味,变得更加复杂、更加醇厚。

【你比他们都聪明。】

那个声音似乎察觉了我的抗拒,它换了一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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