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半，城市刚刚苏醒，空气中还带着一夜沉淀下来的凉意。转角咖啡馆里弥漫着浓郁的咖啡香和烤面包的甜腻气息，零星坐着几个赶早课的学生和准备开启忙碌一天的上班族。
林汐梦坐在最角落的位置，面前的一杯拿铁已经冷透，奶沫消融，留下难看的痕迹。她双手紧紧交握放在桌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压制身体的颤抖和胃里的翻江倒海。
她一夜未眠。眼睛干涩酸痛，脸色苍白得吓人，即使扑了粉也掩盖不住那份憔悴和紧张。身上穿的还是平时工作的普通衣物，与这个充斥着昂贵香水味和精致套装的环境格格不入。
她死死盯着咖啡馆的门口，每一次门铃响动，都会让她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绷直身体。
然后，他来了。
门铃清脆一响。苏契辰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大衣，里面是熨帖的白衬衫，没打领带，显得比平时少了几分正式，却多了几分疏离的锐利。他推门而入，目光几乎没有在店内搜寻，就直接精准地落在了她的方向。
显然，他早就看到了她。
他的步伐沉稳，面无表情，那双深邃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看不出任何情绪。他在她对面坐下，服务生立刻上前，他随意点了杯黑咖啡，声音平稳冷淡，没有任何多余的音节。
整个过程，他的视线没有离开过林汐梦，那目光带着一种审视的、近乎解剖的冷静，让她无所遁形。
林汐梦的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窒息。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服务生离开，桌上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旁边那桌学生低低的谈笑声，显得格外刺耳。
“林小姐。”最终，是苏契辰先开了口，公事公办的语气，打破了这令人难堪的静默，“你说有关于方案核心的部分，必须当面沟通。”
他的黑咖啡送来了，他却没有碰，只是看着她，像是在等待下属汇报一个至关重要的数据。
林汐梦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迎上他那冰冷的目光。他的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梦里的温柔，甚至比会议上更加冷酷。昨晚那个递给她外套的瞬间，仿佛只是她绝望幻想出来的海市蜃楼。
“是……是的。”她的声音细小发颤，她努力想让它听起来镇定些，却徒劳无功，“关于‘月光潮汐’的概念，我……我其实……”
她卡住了。预先准备好的说辞，在真正面对他时，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她难道能说，这个概念的灵感来源于我和你在梦里的相爱吗？
苏契辰耐心地等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那规律的、不带感情的声音，像是在为她的煎熬倒计时。
“我认为，”她终于挤出一句话，几乎是凭着本能，“艺术与建筑的对话，不应该仅仅是视觉上的叠加，而应该是情感上的共鸣。‘月光潮汐’想捕捉的，是一种……一种瞬间的、永恒的，却又流动的情感体验……”
她越说声音越小，因为这些虚无缥缈的词语，在他那双理性的、只关注落地性和成本效益的眼睛注视下，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如此……业余。
果然，苏契辰微微蹙起了眉。
“林小姐，”他打断她，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这些形而上的阐述，在第一次提案时我已经听过了。你约我这么早见面，就是为了用更抽象的语言，重复你方案里无法量化的部分？”
他的话语像一把冰锥，瞬间刺穿了林汐梦好不容易积聚起来的一点点勇气。
她脸色惨白，嘴唇颤抖着，说不出一个字。
苏契辰看着她这副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碎的样子，心底那阵莫名的烦躁感再次升起。他厌恶这种失控的情绪波动，更厌恶她总能轻易勾起这种波动。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语气却更加锐利：“还是说，你所谓的‘必须当面沟通’，另有所指？”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她苍白的面容和紧张交握的双手：“比如，试图用工作之外的方式，来影响评审的客观判断？”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林汐梦最深的恐惧和羞耻之中。
他以为她是来……献媚？是来用不正当手段换取机会的？
巨大的屈辱感瞬间淹没了她，甚至压过了心痛。眼泪毫无预兆地冲了上来，在她意识到之前，就已经夺眶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
她猛地低下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狼狈，肩膀因为压抑的哭泣而微微颤抖。
苏契辰愣住了。
他没想到她的反应会如此激烈。在他的世界里，这种隐晦的敲打和警告是常态，对方通常会尴尬、辩解，或者识趣地退让，但绝不会像她这样，仿佛被一句话彻底击碎。
那滚落的泪水，像烧红的烙铁，烫了他一下。心里那股没由来的烦躁和刺痛感更加鲜明。他想起了梦里那个也会哭泣、需要他呵护的身影。
该死的既视感！
他猛地向后靠回椅背，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内心翻涌的不适。他告诉自己，这是鳄鱼的眼泪，是博取同情的手段。秦昊那边什么龌龊手段都用得出来，这个看似单纯的女孩，未必就如表面一样简单。
但他的理性分析，这一次似乎有些无力。
“……对不起。”他听到自己干巴巴地说，语气生硬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我并非有意冒犯。只是希望林小姐明白，苏氏集团的项目，只看重实力和方案本身。”
林汐梦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一种破罐破摔的悲哀。
“实力？”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忽然有了一丝孤注一掷的尖锐，“苏总，您真的看过我的方案吗？还是只看到了它的预算和它来自一个不起眼的工作室？”
苏契辰蹙眉。
“您说落地性，说维护成本，说与建筑的对话……”林汐梦擦掉眼泪，一股莫名的力量支撑着她，让她将积压的委屈和愤怒倾泻而出，“可是您有没有看到那里面想要表达的……光？那种即使在最冰冷的混凝土森林里，也能让人感受到的、来自自然和情感的温柔力量？”
她的声音不大，却因为激动而微微提高，引来了旁边那桌学生的侧目。
“您问我核心是什么？”她看着他，眼睛因为泪水冲洗过，格外清亮，也格外绝望，“我现在告诉您，它的核心是‘相信’！是相信即使在这个理性至上的世界里，也该有一片地方，留给月光，留给潮汐，留给那些无法用数据衡量、却能让人的心活过来的东西！”
她说完，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死死盯着他，仿佛想从他冰冷的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动容。
苏契辰彻底怔住了。
她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死寂的心湖里，惊起了意想不到的涟漪。
“相信”……“让人的心活过来”……
这些词语，与他梦境中最深切的渴望，产生了可怕的、致命的共鸣。
他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却眼神倔强、仿佛在用最后一丝生命力燃烧自己的女孩，那个关于梦境的荒诞猜测，再次以更凶猛的气势席卷而来。
为什么是她？
为什么偏偏是她，总能精准地戳中他内心最隐秘、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软肋？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眼尾，落在她轻颤的睫毛上……一种强烈的、几乎无法抑制的冲动，驱使着他想去确认……
确认那触感，是否和梦中一样。
这个念头让他悚然一惊，瞬间从那种诡异的共鸣感中抽离出来。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差点带倒身后的椅子。咖啡馆里的人都看了过来。
“你的想法我听到了。”他的声音恢复了冰冷的镇定，甚至比之前更冷，像是在急速冻结某种不该有的失控，“但很遗憾，商业项目不需要无法量化的‘相信’。”
他拿出钱包，抽出一张钞票压在咖啡杯下。
“最终比稿很快开始，林小姐还是把精力集中在如何让你的‘月光潮汐’更能说服评审会上吧。”
他说完，不再看她一眼，转身大步离开了咖啡馆。背影决绝，仿佛多停留一秒，都会被什么可怕的东西吞噬。
林汐梦僵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仿佛被抽空了灵魂。
刚才那瞬间，她明明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剧烈的波动，甚至……一丝挣扎。为什么转眼间，又变得比以往更加冰冷？
她输了。
一败涂地。
她不仅没能得到答案，反而将自己最脆弱、最不堪的一面，彻底暴露在了他的审判之下，然后被无情地驳回。
冰冷的绝望，像潮水一样，彻底淹没了她。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咖啡馆的。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她却觉得浑身冰冷。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个游魂。
包里的手机在疯狂震动，是周薇打来的，提醒她最终比稿即将开始。
她看着屏幕上跳跃的名字，忽然觉得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
最终评审会议，气氛庄重而压抑。
长长的会议桌旁，坐着以苏契辰为首的甲方评审团，包括陈炜、王瀚顾问以及其他几位高管。每个人都面色严肃。
林汐梦和周薇坐在陈述席上。周薇虽然紧张，却依旧努力保持着镇定和职业素养。而林汐梦，则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她甚至不敢看向主位上那个男人。
瀚海艺术的秦昊团队也在一旁等候，秦昊脸上带着志在必得的轻松笑容，甚至还挑衅地朝苏契辰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陈述按抽签顺序进行。瀚海艺术先开始。
秦昊亲自上阵，他的方案华丽炫目，充满了高科技互动元素和夸张的视觉冲击力，PPT做得像好莱坞大片预告，数据漂亮，回报率测算得极其诱人。他口若悬河，极力渲染着方案将带来的轰动效应和商业价值。
几位高管听得频频点头，显然很感兴趣。王瀚顾问也面露赞许之色。
周薇的脸色越来越白。林汐梦却仿佛置身事外，只是呆呆地看着桌面。
轮到“薇梦”了。
周薇用力捏了一下林汐梦的手，低声鼓励：“汐梦，到我们了！振作点！”
林汐梦恍恍惚惚地站起来，走到投影前。她打开PPT，屏幕上映出“月光潮汐”那幅静谧而充满灵性的主视觉图。
她看着屏幕上的画，又仿佛透过画，看到了那片梦中的星海。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会议室里一片安静，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苏契辰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刚才在咖啡馆里她那番尖锐又绝望的控诉，又一次在他耳边回响。
“……它的核心是‘相信’！”
“……让人的心活过来的东西！”
就在这时，秦昊发出了一声极轻、却足以让前排人听到的嗤笑，充满了不屑。
这声嗤笑，像一根针，猛地刺破了林汐梦混沌的意识。
她忽然转过头，目光不再是空洞，而是燃烧起一种奇异的光芒，直直地看向苏契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