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日的医院走廊，总比平日多一分令人窒息的寂静。消毒水的味道顽固地渗入墙壁、地板，乃至每一个匆匆而过的行人皱起的眉心里。陈浚铭拎着保温桶，脚步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份沉重的安宁。桶里是他起了大早熬的鱼片粥，妈妈最近总说嘴里没味，吃不下东西。
越是靠近那间熟悉的病房，他的脚步就越沉。每一次推开那扇门，都需要积蓄比上一次更多的勇气。他害怕看到妈妈日渐消瘦的脸颊，害怕听到她强打精神却难掩虚弱的声音，更害怕捕捉到她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对命运的恐惧。
他停在病房门口，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调整面部肌肉，试图挤出一个轻松点的表情。手指刚搭上门把，隔壁病房的门却“咔哒”一声开了。
陈浚铭下意识地侧头——
时间仿佛瞬间凝固。
陈奕恒从隔壁病房走出来，正轻轻带上门。他今天穿了一件柔软的浅灰色毛衣，看起来温暖又干净。抬头看到陈浚铭的瞬间，他清澈的眼睛里也闪过一丝明显的讶异。
“浚铭师弟？”陈奕恒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你怎么在这里？”
陈浚铭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似乎轰的一下全涌到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冷的恐慌。他像是偷东西被当场抓住的小偷，第一反应是藏匿。
他猛地将拎着保温桶的手藏到身后，动作快得近乎狼狈，脊背瞬间绷得笔直，脸上挤出一个僵硬又仓促的笑：“我…我来看一个远房亲戚！对，远房姨婆！她…她就住这间！”
他甚至不敢指向妈妈的病房，手指胡乱地指了一下走廊尽头，声音因为紧张而发飘，语速快得不像话：“师兄你呢？你怎么也在这？”
陈奕恒的目光在他藏到身后的手和明显不自然的表情上停留了一瞬，那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的微光。但他并没有追问，只是顺着他的话答道：“我陪我妈妈来做复查，她最近身体不太舒服。”
“哦…哦这样…”陈浚铭胡乱地点着头，眼神飘忽，根本不敢与陈奕恒对视，“那…那我不打扰你了！我先去看我姨婆了！再见师兄！”
他语无伦次地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朝着与妈妈病房相反的走廊尽头快步走去，脚步凌乱，背影写满了仓皇和欲盖弥彰的窘迫。他甚至能感觉到陈奕恒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背上，像芒刺一样。
他一直走到走廊拐角，才敢停下来，后背紧紧贴着冰凉的墙壁，大口喘气，心脏跳得像要炸开。保温桶的提手被他攥得死紧，勒得掌心发疼。
为什么偏偏是这里？为什么偏偏是陈奕恒？
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尤其是陈奕恒。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躺在病床上憔悴不堪的母亲，不想让他闻到这浓重的消毒水味和贫穷带来的绝望气息，不想让他那双干净的眼睛里，流露出任何形式的怜悯或同情。
那比直接的嘲笑更让他难以承受。
他在拐角处等了很久，估摸着陈奕恒应该已经陪他母亲离开了，才敢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回妈妈的病房门口。
再次深吸一口气，他推开了门。
预想中母亲独卧病床的情景并未出现。相反，病房里竟有着几分罕见的、微弱的热闹。
妈妈的病床被摇起了一个舒适的角度，她脸上带着久违的、轻松的笑意，正侧着头和隔壁床的一位气质温婉的阿姨说着话。而那位阿姨身边坐着的人——
是陈奕恒。
他正削着一个苹果，手指灵巧，苹果皮连绵不断地垂下来。他听到门响，抬起头，看到僵在门口的陈浚铭，脸上并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只是对他露出了一个一如既往的、温和的笑容。
“浚铭来了。”妈妈也看到了他，笑着招手，“快进来，碰巧遇到奕恒和他妈妈，聊起来才知道，奕恒竟然是你公司的师兄？这孩子，真懂事。”
陈浚铭的大脑再次宕机。他僵硬地走过去，手里的保温桶变得无比沉重。他看到妈妈的气色似乎真的比前几天好了一些，眼底有了点光。
“阿姨您过奖了。”陈奕恒将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放在一个小碟子里，先递给了自己的母亲，然后又很自然地拿起一块，递向陈浚铭的妈妈，“阿姨，您尝尝？很甜的。”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自然又体贴，没有丝毫刻意讨好的痕迹。
陈浚铭的妈妈连连道谢，接了过来，眼里的笑意更深了：“真是好孩子。浚铭在公司，没给你添麻烦吧？”
“怎么会，”陈奕恒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浚铭师弟很厉害，训练特别刻苦，舞蹈跳得是最好的，还经常帮我。”他说着，目光转向呆立一旁的陈浚铭，语气自然，“对吧，师弟？”
陈浚铭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看着陈奕恒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面没有探究，没有怜悯，只有一片坦荡的温和，仿佛之前走廊里那场仓促的谎言从未发生。
“你看你这孩子，傻了？”妈妈轻轻拍了他一下，“见了师兄也不打招呼。”
陈奕恒的母亲也温柔地笑着开口：“孩子们在一起互相照应，我们就放心了。”
就在这时，陈奕恒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略带歉意地对两位母亲说：“妈，阿姨，医生那边好像叫号了，我陪妈妈过去一下。”
他站起身，扶起自己的母亲。经过陈浚铭身边时，他脚步微顿，极其自然地抬手，轻轻拍了一下陈浚铭紧绷的肩膀，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在他耳边：“师弟，陪阿姨说说话，我们很快回来。”
他的指尖隔着毛衣，带来一点温暖的触感，一触即分。
陈奕恒搀着他母亲出去了，病房里暂时只剩下陈浚铭和他妈妈。
妈妈拉着陈浚铭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刚才的聊天内容，说奕恒妈妈人很好，说奕恒又懂事又有礼貌，夸他有这样的师兄是福气。陈浚铭只是低着头，嗯嗯地应着，心里乱成一团麻。
没多久，陈奕恒就回来了，他母亲似乎还需要做一些检查，他没有跟过去。
“阿姨，检查可能还要一会儿，我在这边陪您说说话。”陈奕恒很自然地又坐回了刚才的位置。
妈妈显然很喜欢他，笑着问东问西。陈奕恒耐心地回答着，语气始终温和。
聊了一会儿，妈妈似乎有些累了，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浚铭这孩子…性子闷，什么事都爱憋在心里，以后在公司，还要麻烦奕恒你多看着他点，别让他被人欺负了去…”
陈浚铭猛地抬头，鼻子一酸：“妈…”
就在这时，陈奕恒的声音清晰地响起，温和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截断了他后面的话。
“阿姨，您放心。”
陈浚铭看见陈奕恒微微向前倾身，目光认真地看着自己的母亲，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显得格外郑重。
“我会照顾好浚铭的。”
这句话说得无比自然，无比笃定，仿佛这是一个早已做出的、不容置疑的决定。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敷衍的客套，只是一个简单的承诺，却重得让空气都为之凝滞了一瞬。
妈妈愣了一下，随即眼眶微微泛红，连连点头：“好，好…阿姨信你，信你…”
陈浚铭猛地低下头，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胸腔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的热流汹涌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一片。
他不敢抬头，不敢让妈妈和陈奕恒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大滴大滴地砸在他紧紧交握放在膝盖的手背上，滚烫得吓人。
他拼命压抑着抽噎，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倔强，所有试图掩藏的狼狈和不堪，在这一句平淡却沉重的承诺面前，碎得彻彻底底。
病房窗外，秋日的阳光淡淡地洒进来，落在陈奕恒温和的侧脸上，也落在陈浚铭剧烈颤抖的、低垂的头顶。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鱼片粥淡淡的热气，以及一种无声的、正在悄然融化着什么的热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