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漱玉轩的禁制并未解除，但辰时刚过，晏回春便准时出现。他依旧一身白衣，气质清冷，仿佛昨夜那个冷酷引动蛊印折磨她的人只是幻影。他手中拿着一卷薄薄的、颜色暗沉发黄的古籍，书页边缘磨损得厉害，散发着淡淡的霉味和药气。
“起来。”他声音平淡，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将古籍放在窗边的案几上。
苏棠早已起身，穿戴整齐，坐在离床最远的窗榻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心口的寒意因他的靠近而微微活跃，像是一条苏醒的毒蛇，无声地吐着信子。
她没有动，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审视。
晏回春也不催促，自顾自在案几另一侧坐下，翻开那卷古籍。书页上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配着一些线条古朴却栩栩如生的植物图谱，许多图形旁边还有细小的、颜色诡异的批注。
“《百草瘴疠录》，毒道入门。”他修长的手指划过书页上一个描绘着妖冶紫色花朵的图案，“今日认十种。记不住，或认错……”
他抬眸，深黑的瞳孔里没有威胁，只有一种陈述事实般的冰冷：“后果自负。”
苏棠的心微微一紧。她知道，这“后果”绝非寻常。
她沉默地起身，走到案几前，却没有坐下，而是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那本书，姿态疏离。
晏回春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态度，开始讲解。
“紫云英，花瓣七，色妖艳，嗅之致幻，汁液触肤则溃烂。其根与‘醉龙涎’相克，混合则生成剧毒‘相思断’，无色无味，半刻毙命。”
他的声音清冷平稳，如同在讲述最寻常的医理，内容却令人毛骨悚然。他讲解每一种毒草的特性、生长环境、毒性发作症状，以及与之相生相克的其他毒物，逻辑清晰，条理分明，展现出了在毒道一途上堪称恐怖的造诣。
苏棠起初全神戒备，但很快就被他讲述的内容所吸引。并非因为兴趣，而是出于一种强烈的求生欲。她意识到，这些知识或许真的是她未来保命甚至反击的关键。
她强迫自己忘记讲述者的身份，将全部心神投入到记忆和理解中。她的记性本就不差，加之“糖心”体质似乎对这些蕴含特殊能量的植物有着天然的敏锐感知，学起来竟比想象中更快。
当晏回春指向一种叶片边缘呈锯齿状、脉络血红的小草时，她甚至下意识地开口：“血齿草，喜阴，常生于尸骸肥沃之地。其毒不烈，但能……放大其他毒素效果，是许多复合剧毒的药引。”
晏回春讲解的声音顿住了。
他抬眸，深深地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讶异。《百草瘴疠录》上并未记载“药引”之说，这是他多年实践得出的经验。
“你如何得知？”他问，语气听不出喜怒。
苏棠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只是看着那草的图谱，心口那缕寒意微微一动，脑海中便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了这个念头，仿佛是她与生俱来的知识。
“我……猜的。”她垂下眼睫，含糊道。
晏回春没有追问，只是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才继续向下讲解。但接下来的过程中，他讲解得更为细致，甚至会穿插一些他自己处理这些毒草时的心得和危险经历。
这种仿佛“倾囊相授”的态度，让苏棠感到更加不安。
一个时辰后，十种毒草认完。
晏回春合上书卷：“复述。”
苏棠定了定神，凭借出色的记忆和感知，竟一字不差地将十种毒草的特性、毒性乃至他补充的一些细节都复述了出来，甚至包括那“血齿草”的药引之说。
室内陷入一片寂静。
晏回春看着她，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案几。良久，他才缓缓开口：“看来，你比我想象的……更有天赋。”
他的语气听不出是赞赏还是忌惮。
“是因为我这体质吗？”苏棠忍不住问道，带着一丝嘲讽，“对毒物格外敏感？”
晏回春微微颔首：“你的‘糖心’，是天地间至纯至生的造化，对代表‘消亡’与‘污秽’的毒物，自然感知敏锐。能辨其性，亦能……克其毒。”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反之，它们对你也格外‘渴望’。”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
这时，南星端上来两个托盘。一个托盘里放着十种刚刚讲解过的毒草的新鲜样本，另一个托盘里则放着十种形态相似的普通药草。
“辨认。”晏回春命令道。
这是一个实践考验。新鲜毒草的气息远比图谱强烈，有的散发着腻人的甜香，有的则是刺鼻的腥臭。苏棠凝神屏息，小心翼翼地运用那微弱的生机之力去感知。
很快，她准确地将十种毒草一一挑出，放在一边。
晏回春检查了一遍，全部正确。他的目光落在那些毒草上，忽然道：“触碰它们。”
苏棠猛地抬头看他。
“放心，只是样本，毒性微弱，要不了你的命。”晏回春语气平淡，“感受它们的气息，记住它们侵入你生机时的感觉。这是最快的学习方法。”
苏棠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伸出了手。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虽然残酷。
指尖依次触碰那些毒草。
当碰到“紫云英”时，一股微弱的眩晕感袭来；碰到“血齿草”时，则是一种阴冷的、仿佛能吸走温度的寒意；碰到一种名为“腐骨藤”的黑色藤蔓时，更是让她胃里一阵翻腾，生机之力自动涌向指尖抵抗……
每一种毒草，都给她带来了截然不同却同样令人不适的体验。但正如晏回春所说，这种亲身体验，远比死记硬背更深刻。
全部触碰完毕，苏棠的脸色有些发白，指尖微微颤抖。
晏回春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忽然从袖中取出那枚熟悉的琉璃瓶，倒出一粒红色甜果，放在她面前的案几上。
“奖励。”他言简意赅。
苏棠看着那粒红果，没有动。她记得这甜果能缓解不适，但也记得它似乎能增强她血液的香气。
“怕我下毒？”晏回春唇角勾起一抹嘲弄。
苏棠沉默片刻，终究还是拿起果子吃了下去。清甜化开，果然驱散了所有不适，连心口那缕寒意都似乎被短暂地温暖了一下。她需要保持清醒和体力。
晏回春看着她咽下果子，眼神微暗，不再多言，起身离去。
* * * * *
自此，每日辰时，晏回春都会准时前来教授毒经。
内容从最初的辨认，逐渐深入到毒性的萃取、提炼、混合，甚至开始讲解一些简单的毒阵原理和下毒手法。他教学的方式极其严苛甚至残酷，答错或理解稍有偏差，并非责骂，而是会有各种“惩罚”——有时是引动蛊印让她痛楚片刻，有时是让她亲自品尝某种毒性轻微却滋味“难忘”的毒草汁液，有时则是将她关进一间布满低级致幻毒雾的密室，直到她自行辨认出解药所在。
苏棠如同在悬崖边走钢丝，精神时刻紧绷。她疯狂地吸收着一切知识，将其与自身生机之力的感知相结合，进步神速。她发现，在毒道一途上，她确实有着超乎常人的天赋，那种对毒性的敏锐直觉，连晏回春有时都会侧目。
两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极其诡异。
他们是师徒，一个冷酷地教，一个拼命地学。他们是看守与囚徒，无形的禁制和心口的蛊印时刻提醒着彼此的地位。他们又是某种程度上共享着秘密（她的体质，他的需求）的共生体。
在教授毒经时，晏回春是绝对的权威，冷静、精准、不容置疑。但偶尔，在苏棠准确无误地完成一个极其复杂的毒性配伍实验时，她似乎能从他眼中看到一丝极快掠过的、近乎欣赏的光芒。
而苏棠，在学习的领域里，暂时抛开了恐惧与憎恨，展现出了一种让晏回春都为之惊讶的专注和聪慧。她甚至会提出一些角度刁钻的问题，偶尔还能引发出一些关于毒理药性的、超越书本的讨论。
这种短暂的、仅限于学术层面的“平和”，如同毒药表面那层诱人的糖衣，麻痹着感官，危险却又令人不由自主地沉溺。
但糖衣之下，尖锐的对抗从未停止。
苏棠从未放弃过对心口蛊印的冲击和试探。她运用日益精纯的生机之力，一次次尝试隔绝、消磨那缕冰寒邪力。虽然效果微乎其微，却让她对生机之力的操控越发精细入微。
她也从未放弃观察晏回春。她注意到，他每次来教授毒经时，虽然看似平静，但脸色总是比平时更苍白几分，身上那股清苦药味之下的、若有似无的血腥气似乎也更浓了。她心口的蛊印，在他靠近时，有时会传来细微的、类似虚弱般的颤动。
他旧疾缠身，并不像表现出的那样无懈可击。
这个认知，像一粒种子，在她心底悄悄发芽。
* * * * *
这日，晏回春讲解的是一种名为“碧磷砂”的罕见矿物毒。这种毒砂研磨成粉后，无色无味，能溶于水，中毒者会浑身骨骼发绿，缓慢脆化，痛苦不堪而死。
讲解完毕后，照例是实践。这次是让苏棠亲手将一块碧磷矿研磨成所需的细度，过程中需以特殊内力护住心脉，防止毒粉反噬。
苏棠依言照做，动作小心翼翼。然而，就在她即将完成研磨时，晏回春忽然毫无征兆地闷哼一声，猛地抬手捂住了胸口，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
他周身那股一直压抑着的冰寒气息骤然失控般外溢了一瞬，桌面上的茶盏瞬间覆上了一层白霜！
虽然只有一刹那他就强行压制了下去，但苏棠清晰地看到了！
她甚至通过心口的蛊印，感受到了一股极其强烈的、仿佛能撕裂灵魂的痛苦波动从另一端传来！
他……毒发了？！就在这个时候！
苏棠的心脏猛地一跳！机会！
她的目光瞬间落在刚刚研磨好的、那包足以让人痛苦致死的碧磷砂毒粉上！又看向眼前因为骤然袭来的剧痛而短暂失神、防御出现空隙的晏回春！
只要抓起毒粉，撒向他！就算不能立刻杀了他，也绝对能让他重创！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般瞬间燎原！她的手甚至已经下意识地微微抬起！
然而，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毒粉的刹那，她硬生生停住了！
不对！
太容易了！晏回春这种警惕到骨子里的人，怎么可能在她面前如此失控？这会不会是另一个试探？一个引诱她出手、然后名正言顺给予她更残酷惩罚的陷阱？！
她猛地抬头，看向晏回春。
他依旧捂着胸口，呼吸急促，脸色难看，似乎真的在承受巨大的痛苦。但……他那双深黑的眼眸，却正透过指缝，冰冷地、清晰地、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嘲弄和失望，看着她那只停滞在半空、微微颤抖的手！
他在看她！他从一开始就在看她会怎么做！
一股寒意瞬间从苏棠的脚底窜上头顶，比心口的蛊印更冷！
她迅速收回手，垂下眼睑，做出继续专心处理毒粉的样子，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错觉，声音尽量平稳道：“先生，碧磷砂已研磨好了。您……是否需要休息一下？”
晏回春缓缓放下手，脸上的痛苦神色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惯有的冰冷。他深深地看着苏棠，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的皮囊，直抵她刚刚经历过的激烈内心挣扎。
半晌，他才淡淡开口，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不必。”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拿起那包碧磷砂毒粉，仔细检查了一下研磨的细度。
“合格。”他评价道，然后将毒粉随意收入袖中。
临走前，他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地传来。
“记住今天的课，苏棠。”
“有些机会，是陷阱。而有些犹豫……会要了你的命。”
门被关上，禁制重新落下。
苏棠独自站在屋内，后背已被冷汗彻底浸湿。她缓缓摊开手掌，掌心是指甲深深掐出的血痕。
刚才那一刻，她离死亡那么近，不是因为出手，而是因为……犹豫。
晏回春的最后那句话，既是警告，也是点拨。
在这个男人面前，她任何一个细微的念头和举动，都可能被他洞悉。她的生路，不在于抓住每一个看似机会的陷阱，而在于拥有足以匹敌他的、真正的力量和决断。
毒经是饵，是刀，也是镜子，照出了她的弱小，也照出了他的深不可测。
这条路，比她想象的，更加艰难和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