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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们村儿西头有个大池塘,水很深,绿得发黑,一年四季都飘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水腥气。老人管它叫“水鬼潭”,说底下不干净,淹死过不少人,怨气沉在水底,拽替身。小时候夏天再热,家里也绝不准我们去那儿耍水,怕被“水浸鬼”摸了脚底板,拖下去就上不来了。

跟我光屁股玩到大的发小叫王猛,人如其名,虎头虎脑,胆子贼大。十七岁那年夏天,热得邪乎,知了吵得人心烦意乱。王猛叼着根狗尾巴草,撞我肩膀:“欸,狗剩,听说没?水鬼潭里淹死的那个刘二小,他娘前几天请人招魂,先生说他那块上海牌手表还戴在手上,沉在潭底哩。”

我心里咯噔一下:“你提这干啥?”

王猛眼睛放光,压低声:“那表值老钱了!咱俩要是能捞上来……晚上进城下馆子,还能看场电影!”

我头皮发麻:“你疯球了!那是水鬼潭!不要命了?!”

“屁的水鬼!”王猛嗤笑一声,浑不在意,“都是老娘们儿吓唬娃的。大太阳底下,啥鬼敢出来?再说,咱俩大小伙子,阳气旺得很!你就说去不去吧?不敢去我自己去,表卖了钱你可别眼红!”

我被他激得脸上挂不住,又确实对那手表和城里的馆子电影动了心,犹豫半天,一跺脚:“去就去!谁怕谁!”

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晒得地皮发烫。可一靠近水鬼潭,那股子阴冷的水汽就扑面而来,激得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潭水黑绿黑绿的,像一大块凝固的、不怀好意的翡翠,水面平静得没有一丝波纹,看着就让人心头发怵。

王猛脱得就剩个裤衩,露出精壮的腱子肉,噗通一声就跳了下去,溅起好大一片水花。

“下来啊!凉快得很!”他在水里扑腾着喊我。

我磨磨蹭蹭地脱了衣服,试探着把脚伸进水里——冰得刺骨!那寒意顺着脚脖子直往骨头缝里钻。

“磨蹭啥呢!找表!”王猛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我咬咬牙,也滑进了水里。冰冷瞬间包裹全身,冻得我牙齿直打颤。水下的能见度很低,绿幽幽的,水草像女人的长头发,缠绕在腿上,腻滑冰凉。

我们在潭底摸索着,淤泥和水草搅得眼前一片浑浊。除了碎石头、烂树根,啥也没有。时间一点点过去,太阳开始偏西,潭水变得更冷了。

我越来越害怕,扯着嗓子喊:“王猛!算了吧!找不到!天快黑了,上去吧!”

王猛从不远处冒出头,抹了把脸,也有点泄气:“妈的,邪门了,屁都没有……”他环顾四周,突然“咦”了一声,指着潭中央,“那底下是不是有个亮闪闪的东西?”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黑沉沉的水底,好像真有个微弱的反光点。

“像是表带!”王猛兴奋起来,深吸一口气,又扎了下去,朝着那亮光潜去。

我只好跟着潜下去。

越往潭中心,水越深,越冷,越暗。那水草也越发茂密,几乎织成了一张网。我憋着气,努力往下探,眼看王猛就在前面几米远的地方,伸手去够那个闪光点。

突然,我好像看到王猛的身体猛地僵了一下,动作停住了。

紧接着,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往下一拽!速度快得惊人!

一大串气泡从他消失的地方慌乱地涌上来。

我吓懵了,赶紧浮上水面,心脏狂跳:“王猛?!王猛!别闹了!出来!”

水面只剩下涟漪一圈圈荡开,哪里还有王猛的影子。

死一样的寂静笼罩下来,只有我的心跳声咚咚咚地砸着耳膜。

“王猛!!!”我带着哭音嘶喊,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

就在我几乎要崩溃的时候,王猛猛地从离我十几米远的水面冒了出来,剧烈地咳嗽着,脸色苍白得像纸,眼神里全是惊恐。

“猛子!”我惊喜交加,拼命划水过去。

“跑!快跑!!”王猛看见我,不是靠近,反而像是见了鬼一样,声音变调地尖叫,“水下有东西!拽我脚!!”他一边喊,一边疯了似的往岸边扑腾。

我魂都吓飞了,转身就跟着往岸边游。

可没游几下,我突然感觉自己的右脚脚踝猛地一紧!

像被一只冰冷铁钳死死箍住!那力量大得吓人,完全无法抗拒!

“啊——!”我惨叫一声,呛了口水,整个人瞬间就被拖得沉了下去!

冰冷的潭水猛地灌进口鼻,窒息感扑面而来。我拼命挣扎,手脚乱蹬,可那只手(或者说,那东西)的力量太大了,拖着我急速下沉!

水色变得幽暗,绿光消失,只剩下无尽的、冰冷的黑。水压挤着我的胸腔,耳朵嗡嗡作响。

我绝望地向下看去。

浑浊的水影里,隐约能看到抓着我脚踝的……那根本不是什么手!

那是一段肿胀、腐烂、泛着死白色的肢体!表面布满破口和絮状物,指甲又长又黑,几乎嵌进了我的肉里!而更下面,连接着一团更加巨大、更加幽暗的、看不清具体形状的黑影,像是一大团纠缠的水草,又像是……一个被泡烂了的人形!

它正拖着我,坚定不移地往那最深、最黑暗的潭底沉去!

我要死了!我要被拖下去当替死鬼了!

极致的恐惧爆发出的求生欲让我疯狂挣扎,徒劳地用手去掰那只冰冷的“手”,触手一片滑腻腥臭,根本掰不动!

肺里的空气快要耗尽,眼前开始发黑。

就在我意识即将模糊的时候,岸上突然传来王猛带着哭腔的、撕心裂肺的吼叫,他不知道从哪里捡来一根长长的竹竿,拼命伸向水面,胡乱拍打着:

“狗剩!抓住!抓住啊!!!”

那竹竿噼里啪啦地打在水面上,溅起一片水花。

就在竹竿触及水面的一刹那——

我猛地感觉脚踝上一松!那冰冷的钳制消失了!

求生的本能让我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拼命向上蹬水!

“噗哈——!!!”我猛地冲出水面,肺部炸开一样吸入空气,咳得惊天动地。

王猛连滚带爬地把我拖上岸。我瘫在泥地上,像条离水的鱼,大口大口喘气,浑身抖得不成样子,右脚踝上一圈清晰的、乌青的指印,火辣辣地疼。

夕阳只剩下最后一点余晖,水鬼潭黑得像个无底洞,平静得可怕,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但我们俩都知道,不是。

王猛扶着我,两人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逃回了家。

当天晚上,我就发起了高烧,胡话连篇,一会儿喊冷,一会儿喊脚疼,一会儿又说水下有东西抓我。

我娘吓坏了,连夜请来了村里会看事的七婆。

七婆一看我脚踝上的乌青手印,脸色就变了。她让我娘赶紧煮了鸡蛋,剥了壳,又找来一撮娘亲的头发,混着灶膛里的香灰,用红布包了,在我脚踝上那只印子周围来回滚烫鸡蛋,嘴里念念有词。

滚着滚着,那原本光滑的鸡蛋蛋黄表面,竟然渐渐浮现出几道清晰的、深色的、扭曲的指印!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抓握过!

七婆倒吸一口冷气,把鸡蛋扔进火盆里,那鸡蛋竟然发出一种滋滋的、像是冷水滴进热油里的声音,还冒起一股诡异的青黑色烟雾,带着浓重的腥臭味。

“是水浸鬼……盯上了……”七婆脸色凝重,“还好拽得不算死,又被打扰了……怨气留了印记,还得缠一阵子……”

她吩咐我娘,三天之内,绝不能再让我靠近任何大片的水域,连家里的水缸都要盖严实了。又让我爹连夜去水鬼潭边烧纸钱,念叨念叨,求水下的“朋友”高抬贵手。

烧了三天,我的高烧才慢慢退去,人也清醒了,但脚踝上那圈乌青的指印,却迟迟不散,摸上去,总是透着一股阴冷的寒意。

王猛也吓破了胆,好长一段时间不敢靠近水边,见了我就后怕地摸脖子。

日子好像慢慢恢复了平静。

但大概过了半个月,有一天夜里,我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被一阵声音吵醒。

那声音很轻,很模糊。

像是……有人在水里摆动胳膊,划水的声音。

哗啦……哗啦……

一声,又一声。

很有节奏,不紧不慢。

声音好像是从……窗外传来的?

我家房子后面,是一条灌溉用的小水渠,平时水流很浅,连脚面都盖不住。

这声音……不对啊。

我竖起耳朵,心脏莫名开始加快。

哗啦……哗啦……

声音持续着,越来越清晰。仿佛就在我的窗根底下。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我猛地想起七婆的话,想起水鬼潭底下那东西。

我死死咬住被子,不敢动弹,连呼吸都屏住了。

那划水声在我的窗外响了一阵,慢慢地,似乎远了一点。

它沿着水渠,往上游去了。

哗啦……哗啦……

声音渐渐变小,最终听不见了。

我浑身冷汗,一夜无眠。

第二天,我没敢跟家里人说,以为是噩梦或者错觉。

可第二天夜里,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

还是那个时间,还是那种不紧不慢的、清晰的划水声。

哗啦……哗啦……

它再次出现在我的窗根底下。停留的时间,似乎比前一天更长了一些。

然后,又沿着水渠往上游去了。

第三天夜里,我提前醒了,睁着眼睛看着漆黑的屋顶,心脏咚咚直跳。

时间一到。

哗啦……

那声音,准时响起。

它又来了。

这一次,它没有立刻离开。那划水声就在我的窗外,来回响着,徘徊不去。

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人,或者说,一个看不见的“东西”,就在那浅得根本无法游泳的小水渠里,不知疲倦地、一遍遍地划着水。

而它的目标,似乎就是我的窗户。

我吓得缩成一团,用被子死死蒙住头,可那诡异的声音像是能穿透一切障碍,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里。

哗啦……哗啦……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声音才再次沿着水渠,向上游远去。

我几乎要崩溃了。

天一亮,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再也忍不住,把这三夜的事情结结巴巴地告诉了爹娘。

我爹脸色铁青,我娘吓得直接掉了眼泪,转身就又跑去求七婆。

七婆听完,半晌没说话,最后重重叹了口气:“怨气深,印记在,它这是……顺着水汽,摸到家里来了。是在叫你哩。”

“叫…叫我?”我腿都软了。

“嗯,”七婆点点头,浑浊的眼睛看着我,“它没完全拽你下去,不甘心。这是在催你……催你下去陪它。”

我娘当场就哭出了声:“七婆,您可得想想法子,救救孩子啊!”

七婆沉吟良久,说:“躲是躲不掉了。它认了水汽,躲哪儿都能找着。只有一个法子……”

当天晚上,按照七婆的吩咐,我爹娘在院子里靠墙根的地方,放了一个大大的洗澡用的木盆,里面倒了半盆清水。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清冷冷的月光照在盆里水上,反射出微弱的光。

院门和屋门都虚掩着。

我躲在屋里,透过门缝,心惊胆战地看着院子里的木盆。

爹娘和七婆藏在堂屋,大气不敢出。

夜越来越深。

四周静得可怕。

突然——

院墙外面,隐约又传来了那熟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划水声!

哗啦……哗啦……

它来了!它沿着水渠过来了!

声音越来越近。

最终,停在了我家院墙外面。

然后,我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极其轻微的、水珠滴落的声音。

滴答。

滴答。

像是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正从墙外爬进来!

我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透过门缝,我死死盯着院子。

那滴答声进入了院子。

月光下,院子的泥地上,缓缓出现了一个又一个……湿漉漉的脚印!

那脚印很小,像是小孩的脚,沾着水渍和泥污,一步一步,清晰地朝着院子中央那个盛满清水的木盆走去!

可是……脚印之上,空无一物!

什么都没有!

只有那一串不断凭空出现的、走向木盆的湿脚印!

滴答。滴答。

水珠滴落的声音伴随着脚印。

我吓得手脚冰凉,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那串无形的脚印,一步一步,终于走到了木盆边。

滴答声停了。

脚印也停了。

下一秒——

木盆里平静的水面,突然自己动了起来!

像是有一个看不见的人,正把无形的手伸进盆里,开始撩水,清洗着什么!

水面哗哗作响,波纹一圈圈荡开,撞击着木盆边缘。

它就站在那里,就在木盆边,做着清洗的动作!

我看得头皮发麻,几乎要晕过去。

就在这时,躲在堂屋的七婆,用她苍老而尖锐的声音,猛地喊出了一句话,打破了这死寂:

“洗干净了没?!洗干净了就赶紧上路!别再回来缠磨活人!给你烧纸钱路引!”

盆里的水声猛地一停!

所有的波纹瞬间消失,水面恢复了平静,像一面镜子。

院子里死寂一片。

那串湿脚印,也停滞在木盆边,一动不动。

仿佛那个看不见的东西,被这句话定住了。

过了足足有十几秒。

在月光下,那木盆里清澈的水面,开始以一种缓慢的速度,慢慢变浑。

仿佛那看不见的东西,真的把身上的污垢和怨气,洗在了水里。

水变得越来越浑浊,最后变得像泥汤一样。

当水彻底污浊不堪时——

盆边那串湿脚印,突然动了起来。

它转了个方向,不再朝向房屋,而是朝着虚掩的院门走去。

滴答。滴答。

水珠滴落的声音再次响起,伴随着那串脚印,一步一步,穿过院子,走出院门,最终消失在黑暗里。

再也没有回来。

院子里的木盆,第二天被七婆吩咐,连盆带水一起抬到村外十字路口砸碎烧掉了,灰烬深埋。

我脚踝上那圈乌青的指印,过了没多久,也慢慢消散了。

那诡异的划水声,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很多年过去了,我离开了村子,去了很远的地方工作生活,见了许多江河湖海,却再也不敢下水游泳,甚至连游泳池都敬而远之。

每次看到大片的水面,尤其是那种深绿色的、平静的水面,我总会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右脚踝。

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触感。

提醒着我,有些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会顺着人世的水脉,悄无声息地摸到你的窗外。

在你最松懈的时候,用最熟悉的方式,

一遍,又一遍,

呼唤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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