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先生?您在忙吗?”
“谢夫人?怎的不理人?”
这饶舌的梅长卿每日下了朝……哦不,下了学便准时跑来她这值房,倒像是来点卯一般,不来说上几句便浑身不自在。
夏月殊目不斜视,指尖翻过一页书卷。
昨夜失眠,天明方小憩片刻,今日精神不济,还是再将教案默读一遍稳妥。
梅长卿在此已站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只见夏月殊一页页翻阅书册,连眼风都未扫他一下,显是将他视若无物。
他眼珠一转,忽的俯身凑近,压低了嗓音:“月殊姐姐?夏家姐姐?”
声音陡然在耳畔放大,带着温热气息。
夏月殊动作一顿,扭头便见一张已然逾越礼数的大脸近在咫尺。
夏月殊向椅背靠去,拉开距离:“未曾想梅公子还有随处认姐姐的雅好。”
梅长卿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再次拉开的距离,恍若未觉夏月殊刻意的疏远,依旧笑眯眯道:“
这怎能是乱认?
夏先生是沉渊表兄的夫人,论起来,不正是在下的表嫂么?”
夏月殊蹙眉:“表兄?”
梅长卿眨了眨眼,故作惊讶:“表嫂竟不知吗?沉渊表兄是在下的表哥啊。在下梅长卿,家母出自金陵梅氏。”
夏月殊垂眸。
梅长卿,其母族梅氏……是她疏忽了,未料到这碎嘴子竟是谢沉渊母家那边的亲戚。
梅长卿睁大眼,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表嫂……您不会至今才知晓吧?”
夏月殊:“……”
梅长卿以手捧心,做痛心状:“唉呀,可真真是令小弟伤心了。”
夏月殊:“……”
戏过了。
谢沉渊母家的亲戚,这七年都未曾走动,忽然冒出来与她套近乎,处处透着蹊跷,他们实在没这般熟络。
梅长卿目光扫过夏月殊周身,素雅的月白袄裙,未绣繁复纹样,一条半旧的浅青比甲,料子也非时兴的云锦苏绣。
这般打扮,也难怪女学中偶有闲言。
若她每日皆是缂丝遍地金,头面点翠的华服,那些人纵是再眼热,也只会争先恐后地来奉承。
此地无人知晓她镇北侯夫人的身份,谁又能想到当朝一品诰命夫人,竟只是荣安女学中的一名普通先生?
云泥之别,本就如此。
“表嫂,您平日就这般穿戴?表兄……未曾为您添置些鲜亮衣裳么?”梅长卿状似关切地问。
夏月殊瞥了眼他那一身织金绣鹤,恨不得将“世家纨绔”四字刻在脑门上的打扮。
那腰间玉佩水头足得晃眼,一看便知是未曾为生计发过愁的公子哥儿。她淡淡道:
“当值首要,自在为宜。”
“自在为宜?自在……嗯……”
梅长卿摸着下巴品咂着这话,也不知品出了什么,忽然就将原本系得一丝不苟的领口盘扣解松了两颗:
“表嫂所言极是,果然舒爽不少。不过表嫂,平日当值图个自在便罢了,不久后的宫宴,您可万万不能这般随意了。”
夏月殊捕捉到关键:“宫宴?”
梅长卿:“表兄擢升兵部尚书的庆功宴啊,表嫂您竟不知么?届时京中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到场。”
夏月殊默然,她确实未曾听闻。
梅长卿:“表嫂届时定要盛装出席才好,表兄必定会将您引见给诸位大人的。”
成婚七载,谢沉渊除了多了一纸婚书,从未在公开场合正式引见过她。
梅长卿觑着沉默的夏月殊,像是才发觉她的异样,讶然道:
“表嫂您竟真的不知?表兄未曾与您提起?莫非是……顾忌着月姐姐……”
夏月殊眼眸微敛,看着梅长卿并未接话。
谢沉渊是否真要举办宴席她不确定,但她十分确定,眼前这位是个搬弄是非的好手。
梅长卿宛如戏台上的丑角,自顾自唱念做打起来:
“哎哟,瞧我这张嘴!真是该打!其实月姐姐和表兄早就没什么了,虽说他们自幼一同长大,情分非比寻常,还曾有过婚约……
可表兄后来不是娶了您嘛!当时月姐姐可是伤心了好久呢,表兄他……”
听着这老套的戏码,夏月殊心下只觉得微妙又好笑。
梅长卿还在那喋喋不休:“……总而言之,那些都是陈年旧事了,夏先生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夏月殊没想到在这女学之中,也能遇上这般狗血的话本情节。这分明是跑来她跟前,刻意提醒她:
瞧啊,人家才是青梅竹马,你不过是个半路杀出的!
梅长卿说得口干舌燥,却见夏月殊神色淡然,毫无波澜,心中不免焦躁,脸上却堆满假惺惺的关切:
“夏先生,您…没生气吧?”
夏月殊指尖轻弹桌面,发出清脆一响:
“生气?我为何要生气?”
梅长卿:“??”
这反应全然出乎他的意料!
女子听闻夫君与他人有旧情,不是最该看重颜面,继而妒火中烧、大闹一场吗?
他方才明明已将“谢沉渊根本不在意你”的意思暗示得那般明显!
这寒门出身的女子,莫非连一点自尊心都没有?
她得闹啊!
得回家跟谢沉渊闹,得去兵部衙门前闹,最好还在宴会上闹个天翻地覆!
如此才能丢尽谢家的脸面,让谢沉渊厌弃她,才好给月姐姐腾出位置来!
梅长卿勉强维持着笑容:
“夏先生不生气就好,若是因我多嘴,害得您与表兄生出嫌隙,那我真是万死难辞其咎了…唉,都怪我不好,是我嘴笨……”
夏月殊本就因失眠而心绪不佳,实在懒得再看这拙劣的表演,直接打断了对方的茶言茶语:
“你倒还有些自知之明,是挺笨的。”
梅长卿:“??”
蓄力一击仿佛打在了空处,反被对方轻飘飘一掌掴回。
夏月殊站起身。
“第一,家母只生了我一个。”
夏月殊理了理袖口,方才她心下稍一回忆,便明晰了梅长卿的底细。
“第二,论年纪,你似乎还长我几个月。”
“还有……”
她看向一时愣住的梅长卿,忽然上前半步,目光沉静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疏离,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按礼,你该唤我一声‘表嫂’,长舌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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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部衙署门庭高峻,石狮威严。
夏月殊眯着眼望了望那朱漆大门和紧闭的侧门,日光有些刺目。
她看了眼门口执戟而立的守卫,又低头瞥了瞥手中的食盒,略一迟疑,还是举步向前。
“嘚嘚——吁!”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与车夫的呵斥声骤然响起,带起的尘土扑面而来。
夏月殊下意识后退几步,以袖掩面。
只见一辆极为奢华,装饰着繁复徽记的马车疾驰而至,稳稳停在了兵部衙署正门前,恰好挡住了她的去路。
这排场,看来是哪家的贵人到了。
夏月殊轻轻掸了掸衣裙上的灰尘,正想从旁绕过马车。
“月姐姐,这就是兵部吗?果然气派!”
月姐姐?
夏月殊脚步一顿,仔细打量了一眼那马车,车厢一侧赫然绘着梅氏一族的家纹。
梅朗月,传言中谢沉渊的那位青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