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雷音寺内，金色的光芒与佛音都已静止。
杨戬那一声压抑了千年的“舅舅”，带着血泪与神魂破碎的痛楚，在大殿中回荡，久久不散。他高大的身躯再也无法支撑，向前踉跄一步，单膝跪在了冰冷的金砖之上。他身上的银色锁子甲失去了所有光芒，变得黯淡，如同凡铁。
三尖两刃刀从他松开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发出的声响在这片死寂中，格外刺耳。
“真君！杨戬真君！”
太白金星脸色惨白，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快步从观礼席上跑下来，想要去搀扶那个跪地的身影。
可他刚靠近三步之内，一股无形的气墙便将他推开。那不是法力，不是神通，而是一种纯粹的，源自神魂深处的悲绝之气，拒绝任何人的靠近。
太白金星被震得后退两步，站立不稳。他看着杨戬痛苦的样子，心乱如麻。他伸出手，指着殿中那个平静站立的妖物，声音都变了调。
“张远！你这妖孽！你究竟做了什么！”
“你用这等下作手段，毁我天庭上神的道心！你该当何罪！”
张远没有看他。
他的视线，始终停留在跪地的杨戬身上。
孙悟空和哪吒一左一右，挡在了张远身前。孙悟空紧紧握着金箍棒，手臂上的肌肉块块隆起，他看着杨戬，眼神中有一丝难明的复杂。他曾与杨戬为敌，也曾与他惺惺相惜，但他从未想过，这个比他还要孤傲的战神，会有如此崩溃的一天。
哪吒的感受更为直接。他刚刚经历了信仰的崩塌，此刻看到杨戬的遭遇，更是感同身受。他手中的火尖枪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他看向佛门莲台的目光，充满了冰冷的杀意。
灵山之上，数千佛陀、菩萨、罗汉，此刻鸦雀无声。
他们看着那面【三界留影璧】上静止的画面，看着那个口喷神血、道心崩溃的司法天神，再看看自家佛祖那张阴沉到极点的脸，没有人敢开口说一句话。
先前对张远的呵斥、怒骂，此刻都成了笑话。
事实，就摆在眼前。
一个比刀剑更锋利，比神通更可怕的事实。
燃灯古佛的眉心紧紧皱起，他看向如来佛祖，眼中带着询问。他想知道，佛祖是否预料到了这一步。
如来佛祖端坐莲台，双手合十，面色看不出喜怒。
他预想过张远会揭露一些佛门的丑闻，预想过他会继续挑拨孙悟空。
但他完全没有预料到，张远会把手，伸向天庭，伸向那个几乎最不可能被动摇的二郎显圣真君。
他更没有预料到，所谓的“劈山救母”，背后竟然是如此沉重、如此悲壮的真相。
这一击，打的不是杨戬，是天庭的脸。
不，是把天条的根基，都给刨了出来，放在三界面前暴晒。
“阿弥陀佛。”
终于，如来佛祖开口了，佛音响起，试图重新掌控这失控的场面。
“杨戬真君乃天庭司法天神，心志坚定，道心稳固。此乃心魔入侵之兆，非是真相。”
他看向张远，眼中带着审判的威严。
“妖孽，你以幻术乱人心神，其罪当诛。”
听到这话，一直沉默的孙悟空，突然发出了一声低沉的笑。
“呵……心魔？”
孙悟空向前一步，金箍棒在地上重重一顿，整个大雷音寺都为之震动。
“如来，俺老孙当年，也是‘心魔’入侵吗？”
“这哪吒，也是‘心魔’入侵吗？”
“现在，连他杨戬，也是‘心魔’入侵？”
孙悟空的目光扫过全场，声音越来越大，带着无尽的嘲讽。
“俺老孙今日才算看明白，这三界之中，最大的心魔，不就是你们这冠冕堂皇的灵山吗！”
“但凡有人不服你们，不信你们，不按你们的剧本走，就是心魔？”
“好一个心魔！真是方便！”
“放肆！”
阿傩尊者站了出来，对着孙悟空怒斥。
“泼猴！佛祖面前，岂容你在此胡言乱语！”
孙悟空眼睛一瞪，杀气瞬间爆发。
“滚！”
一声暴喝，阿傩尊者只觉得一股巨力袭来，整个人向后倒飞出去，撞翻了十几个罗汉，才狼狈地停下。
如来的脸色，又黑了一分。
太白金星看着眼前这一幕，急得满头大汗。他知道，不能再让局势这样发展下去了。杨戬道心已毁，若再让孙悟空和天庭彻底决裂，那他回去之后，根本无法向玉帝交代。
他定了定神，对着张远说道。
“张远，你休要再巧言令色！瑶姬仙子之事，乃天庭机密，你一介下界小妖，从何得知？分明是你杜撰编造，意图分裂天庭与佛门！”
“我问你，你的证据何在？就凭这块来路不明的破石头吗？”
太白金星试图将问题的焦点，从真相本身，转移到证据的来源上。
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挽回局面的方法。
然而，张远依旧没有理会他。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如来佛祖，然后，又抬头，看了一眼那空无一物，却仿佛有目光注视的灵山穹顶。
他知道，玉帝在看。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张远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孙悟空的暴怒，也没有哪吒的冰冷，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雷音寺，传到了每一个神佛的耳中。
“佛祖。”
他先是叫了一声。
然后，他向前走了两步，走出了孙悟空和哪吒的护卫圈。
他直面着莲台之上的三界至尊，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您刚才说，杨戬真君是心魔入侵。”
“那么，我想请问，什么样的心魔，能让一位大罗金仙，流下血泪？”
“什么样的心魔，能让一位神魂坚若金刚的战神，道心一朝崩溃？”
“什么样的心魔，能让他喊出那一声……舅舅？”
张远每问一句，就向前走一步。
跪在地上的杨戬，身体就颤抖得更厉害一分。
天庭观礼席上，太白金星的脸色，就更白一分。
如来佛祖座下的莲台，金光就更黯淡一分。
张远走到了大殿的中央，走到了杨戬的身旁。
他没有低头看杨戬，而是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如来。
“佛祖，您是佛，您有大智慧，您能洞察三界，辨知真伪。”
“那您告诉我，这留影璧上的画面，是真是假？”
如来佛祖沉默了。
他无法回答。
说是假的？那如何解释杨戬的反应？如何解释太白金星的失态？又如何向那位在凌霄宝殿里看着的玉帝交代？
说是真的？那等同于承认了天庭用一场巨大的骗局，牺牲了自己的亲人，来维护所谓的“天条”。那他佛门今日主持的这场审判，就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他佛门的“法理”，也就成了助纣为虐的帮凶。
这是一个死局。
张远，用杨戬的悲剧，给如来佛祖，也给整个三界秩序，设下了一个死局。
张远看着沉默的如来，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灵山之上所有的神佛，扫过天庭的仙官，最后，落在了太白金星那张失魂落魄的脸上。
“你们所有人，都口口声声说天条，说法理。”
“你们说，我师祖六耳猕猴，血脉邪恶，该杀。”
“你们说，孙悟空，心性顽劣，该压。”
“你们说，哪吒，魔丸转世，该管。”
“你们说，天蓬元帅，酒后失德，该贬。”
“你们总是有那么多的理由，那么多的规矩，那么多的‘为了三界好’。”
他的声音，从平静，逐渐变得高昂，变得铿锵有力。
“可是今天，我想问一句。”
“杨戬，他错了么？”
“他为了救自己的母亲，奋起反抗，他错了么？”
“他的母亲瑶姬仙子，为了镇压魔穴，为了守护三界，不惜牺牲自己，甚至不惜用自己孩子的先天神胎之气来延续封印，她错了么？”
“还有那位，高居三十三重天之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妹妹，为了大局，一步步走向魂飞魄散，却只能配合着演完这场无情大戏的玉皇大帝，他……又真的，只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兄长吗？”
张远的声音，如同重锤，一锤一锤地，敲击在所有人的心上。
他将所有人都拉入了这场质问。
他将所有人都变成了这场悲剧的审判者。
最后，他的目光，重新回到了如来佛祖的身上。
他伸出手，指了指跪在地上，浑身颤抖，神魂几乎崩碎的杨戬。
又指了指那面石璧上，瑶姬仙子以身镇魔穴，玉帝隔山泪眼相望的悲壮画面。
张远深吸一口气，问出了那个，让整个灵山，都为之失声的终极问题。
“佛祖，您之前说，天条无情，法理昭彰。”
“现在，我想请问。”
“这用谎言和亲情献祭，堆砌起来的‘法理’……”
“它……”
“……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