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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大学的门,沉重而辉煌,在林晚面前訇然中开。

外面的世界是喧闹的、飞速旋转的。城市里的电车铃铛声、广播里的新闻口号声、课堂上教授抑扬顿挫的讲解声、图书馆里翻动书页的沙沙声……所有这些声音交织成一片巨大的、陌生的浪潮,瞬间将她吞没。

她像一株被骤然移植的植物,努力适应着新的土壤和气候。她贪婪地学习,拼命地吸收,几乎不给自己任何喘息的时间。她参加各种活动,加入学习小组,试图用忙碌填满每一个空隙,让那些在夜深人静时试图钻出来的、关于黑土地和风雪的回忆,无处遁形。

她很少写信回北大荒。起初还写几封,给要好的女伴,泛泛地描述大学生活的新奇,小心翼翼地避开任何可能触及深埋心事的词语。回信很慢,字里行间带着遥远的寒气和平淡的劳作日常。渐渐地,信也写得少了。

她做到了他说的——走了,就没回头。

只是偶尔,在某个猝不及防的瞬间,回忆会像幽灵一样突袭。比如,在食堂吃到半生不熟的土豆时,她会想起北大荒烤得焦香、带着柴火气息的土豆。比如,在体育课上站军姿时,她会想起那个冷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背挺直!腿绷紧!”比如,在读到某首俄国诗歌的精彩处,她会下意识地去翻页边,寻找那并不存在的、工整清晰的注解。

每当这时,心口总会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尖锐的疼,转瞬即逝,却留下绵长的酸涩。

她毕业了,被分配到一个离家千里之外的科研单位。工作、结婚、生子……人生的轨迹按部就班地向前延伸,平淡而安稳。丈夫是同事介绍的,温和儒雅的知识分子,对她很好。孩子乖巧懂事。

她很少再想起北大荒了。那段岁月被时光蒙上了厚厚的尘埃,沉入了记忆的最底层。它变成了餐桌上偶尔提及的、略带感慨的“当年插队的时候”,变成了教育孩子要珍惜现在生活时的一个模糊背景板。

她以为自己已经彻底告别了那个年代,那个地方,那个人。

直到九十年代末,一次偶然的知青聚会。

聚会安排在城里一家不算高档的饭店包间。当年一起下乡的伙伴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几十年不见,大家都变了模样,头发花白了,腰身臃肿了,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一开始还有些拘谨和陌生,几杯酒下肚,那些被时光掩埋的青春记忆便汹涌而出。

大家高声谈笑着,回忆着当年的糗事、苦事、荒唐事。谁谁谁偷吃了老乡的鸡,谁谁谁夜里想家哭鼻子,谁谁谁和当地姑娘搞对象被批评……气氛热烈而喧闹。

林晚笑着,听着,偶尔附和几句。她觉得自己像个旁观者,那些鲜活的、带着泥土气息的记忆,似乎属于另一个叫林晚的年轻姑娘。

直到一个当年在另一个连队、消息颇为灵通的男知青,喝得满面红光,端着酒杯凑过来,大着舌头问:“哎,林晚,你还记得你们连那个……那个贼拉凶的陆排长不?就那个黑脸阎王!”

“陆排长”三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了她心底那把尘封已久的锁,发出“咔哒”一声令人心悸的脆响。

她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同桌的其他人也被这个话题吸引过来。

“记得记得!怎么不记得!训起人来能吓掉魂儿!” “我可没少被他罚站军姿!” “不过那人,是真厉害,听说后来立了大功,升上去了?” 那个消息灵通的男知青嘿嘿一笑,压低了点声音,带着点神秘的意味:“何止升上去了!人家后来可是厉害了,官至少将!守了小半辈子边防,听说身上枪伤都好几次,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

桌上响起一阵混杂着惊讶和敬佩的啧啧声。

“少将啊……真没想到……” “那也是应该的,那人一看就不是池中物……” “那他后来呢?退休了?”

那男知青喝了口酒,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有些唏嘘:“退休是退休了,在干休所。不过……唉,听说一辈子没成家,无儿无女的,性格好像也越来越孤拐,谁也不爱搭理。前两年……好像得了什么重病,具体情况就不清楚了……”

嘈杂的议论声还在继续,关于陆排长如何严厉,如何厉害,后来又如何孤僻……但林晚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只有那几个字在反复回荡——

一辈子没成家。 无儿无女。 重病。

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她的胸口,砸得她五脏六腑都错了位,剧痛难当。

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响声。

“不好意思……我……我有点不舒服,先……先走了。”她脸色苍白得吓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不等众人反应,她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包间,冲到了饭店外的街道上。

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她却觉得窒息,扶着路边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喘息着,眼泪毫无预兆地奔涌而出。

三十年。整整三十年。

她以为自己早已走远,早已遗忘。却原来,那个名字,那个人,一直像一枚沉默的子弹,卡在她生命的关节处,平时感觉不到,一旦触动,便是锥心的疼。

他终身未娶。 他身染重病。 他孤独一人。

为什么?

那个在暴风雪夜为她送来希望的男人,那个在评议会上为她据理力争的男人,那个在陡坡下用身体护住她的男人……他本该有更广阔的人生,他值得世间最好的一切。

为什么会是这样?

一个被她强行压抑了三十年的念头,此刻疯狂地破土而出,带着毁灭性的力量——他的孤独,他的结局,会不会和她有关?和那个最终也没有等到的告别有关?和那句冰冷的“走了就别回头”有关?

不……不会的。他那样的人,坚硬如铁,冷静如冰,怎么可能……

可是,心底另一个声音在尖叫:那他为什么终身不娶?为什么在她离开后,把自己活成了一座真正的、与世隔绝的孤岛?

巨大的愧疚和无法言说的痛楚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蹲在寒冷的街头,哭得不能自已。

三十年平静的生活,在这一刻,被彻底击得粉碎。

她才知道,自己从未真正走出过那片黑土地,从未真正走出过他那沉默而巨大的阴影。

第二天,她破天荒地没有去上班。她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翻箱倒柜,终于从最底层的一个旧皮箱里,找出了那个用蓝布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布包已经褪色,散发着樟脑和时光混合的气味。

她的手颤抖着,一层层打开。

绿色的封面露了出来——《普希金诗选》。书页已经彻底泛黄,变脆,边角磨损得厉害。

她小心翼翼地翻开。密密麻麻的、力透纸背的钢笔字注解,瞬间闯入眼帘。那么熟悉,那么清晰,仿佛昨天才刚刚写下。

她的指尖拂过那些字迹,拂过那个他画下的、笨拙又认真的小小蒲公英。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她捧着这本书,像捧着一段沉重无比、又滚烫灼人的过往,在书房里坐了一整天。

傍晚,丈夫下班回来,看到她红肿的眼睛和失魂落魄的样子,吓了一跳,关切地询问。

林晚抬起头,看着丈夫温和关切的脸,嘴唇动了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该如何启齿?如何向丈夫解释这段深埋了三十年的、连她自己都无法厘清的情感?如何讲述那个冰冷又滚烫的、决定了她一生走向的沉默男人?

最终,她只是摇了摇头,哑声说:“没事,看了本旧书,想起些以前的事。”

丈夫体贴地没有多问,只是给她倒了杯热水。

但从那天起,有些事情彻底改变了。林晚变得沉默了许多,经常对着窗外发呆。她开始下意识地收集一切关于北方、关于边防、关于那个年代的信息碎片。她甚至在一次出差途中,绕道去了东北,却只是在那个早已物是人非的城市里徘徊了一天,最终也没有勇气踏上通往更北方的那条路。

近乡情怯。她怯的不是地理上的故乡,而是那段被她亲手封存、如今却剧烈灼烧着她的过往。

时间一年年过去。孩子长大成人,去了更远的城市工作生活。丈夫也退休了。她的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平静,只是这平静之下,始终涌动着那无法与人言的暗流。

直到那年秋天,一封来自北方某军区干休所的正式公函,辗转送到了她手上。

信封是冰冷的白色,措辞严谨而简洁。通知她,陆沉戈少将于日前病逝,根据其生前遗愿及档案记录,部分遗物需移交给她这位“曾共同战斗过的战友”。

“病逝”两个字,像最终判决的铡刀,轰然落下。

没有想象中的崩溃大哭。林晚拿着那封信,站在秋日明亮的阳光里,只觉得浑身冰冷,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她平静地告诉了丈夫,说要出一趟远门,去处理一位故人的后事。丈夫看着她异常平静的脸色,眼中掠过一丝担忧,但最终还是选择了理解和陪伴,说要陪她一起去。

林晚拒绝了。这是她一个人的路,她必须自己走完。

她买了一张北上的火车票。列车呼啸着,穿过广袤的平原,窗外的景色越来越荒凉,越来越接近记忆里的模样。

她看着窗外,三十年的时光在眼前飞速倒流。那个穿着洗得发白军装、眼神冷冽的男人,仿佛就站在车窗外,沉默地注视着她。

她终于,还是要回头了。

以这种她从未想过的方式。

干休所肃穆、安静,带着一种属于军队特有的整洁和暮气。工作人员接待了她,表情平静,公事公办,显然处理过太多类似的事情。

“陆老将军走得很安详。”工作人员引着她往灵堂走,语气平淡,“这是他的遗愿清单,指定要交给您的物品,都在这个盒子里。”

工作人员递过来一个沉甸甸的、边角有些锈迹的旧铁盒。

林晚接过盒子,手猛地往下一沉。那重量,远超她的预期,几乎要脱手。

她抱着盒子,走进灵堂。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菊花混合的冰冷气息。正中间,玻璃棺椁里躺着的人,覆盖着鲜红的党旗,只露出一张平静的、布满皱纹的、依稀能看出昔日冷硬轮廓的脸。

头发是全白了。

她静静地站在棺椁前,看着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没有嚎啕大哭,没有歇斯底里。只是那么站着,仿佛时间都停止了。

三十年的光阴,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

她最终缓缓弯下腰,将怀中那个沉重的铁盒,轻轻放在了棺椁旁边。

然后,她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出了灵堂。脚步很稳,没有回头。

窗外,是北京秋日高远辽阔、湛蓝如洗的天空。和三十年前她离开时,北大荒的天空,一模一样。

她抱着那个铁盒,回到了招待所房间。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房间很安静,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

她坐在床边,目光落在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盒上。它像一座沉默的坟墓,埋葬着一个人一生的秘密。

她伸出手,指尖冰凉,颤抖着,摸索着盒盖的边缘。

然后,用力,掀开。

里面没有什么私密的东西。一如那个人的风格,简洁,刻板。

一枚枚军功章,擦得锃亮,摆放得整整齐齐,记录着他一生的荣耀与冲锋。

几封边防线上的公函,纸张泛黄,字迹模糊,透着硝烟的气息。

最底下,用一块老旧的、军绿色的绒布,仔细地包着一个长条形的物件。

她的呼吸屏住了。

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然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向那块绒布。

一层,一层,揭开。

触手,冰凉。沉甸甸的。

是一把老旧的五四式手枪。保养得极好,枪身泛着冷硬的、幽蓝的光泽,每一个零件都透着严谨和岁月的痕迹。

她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去,留下冰凉的麻木。

枪?

为什么是一把枪?

她怔怔地看着那把枪,大脑一片空白。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触碰那冰凉的金属枪身,触电般地微微一颤。

然后,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过枪身,翻转过来。

目光落在枪托内侧,靠近击锤的地方。

那里,被人用极其精细的、几乎融入金属本身纹路的刻工,刻着两个小小的汉字——

林晚。

旁边还有一行更小的、几乎要看不清的日期:1969.冬。

冰冷的金属紧贴着她的指尖,那刻痕的凹槽,深得像要烙进她的骨血里。

“走了,就别回头。”

他冰冷的声音,穿越三十年的时空,再一次,清晰地响在她的耳边。

灵堂里安静得可怕。

外面好像起风了,吹得窗户呜呜地响,像极了三十多年前那个暴风雪的夜晚。

她仿佛又看见那个浑身是雪、带着伤闯进来的高大身影,看见他塞给她那个油布包时急促而深沉的眼光,看见他站在瞭望塔上孤独的身影,看见他办公室窗外散落的烟头……

原来,他不是叫她不要回头。

他是用自己的一生,为她断尽了所有回头的路。

他把她的名字,刻在了离心脏最近的武器上,与他所有的荣耀、使命和孤独,一同封存。

沉默地爱。 沉默地守护。 沉默地一生不娶。 沉默地……直至死亡。

才由死亡,亲手将这沉默的、震耳欲聋的告白,交付于她。

林晚站着,一动不动。那冰冷的铁块在她掌心,重得她几乎托不住。

窗外,是北京秋日高远辽阔、湛蓝如洗的天空。

她终其一生,都没有回头。

所以她从未知道,她走向广阔天地、再无回首的每一步,都踩在他沉默如磐石的守望里。

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出,无声地滚落,砸在冰冷的手枪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她紧紧地、紧紧地握住那把枪,像是要握住那个早已冰冷逝去的灵魂,握住那段被岁月尘封的、沉重如山的爱情。

枪身冰凉,刻痕硌手。

那三个字,和她离开的那个冬天,一起凝固成了永恒的沉默。

而她迟到了三十年的泪水,终究,无法温暖任何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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