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铭见他神情恳切,并无虚伪,也站起身来,回了一礼。
“王兄谬赞了。”
他温和地笑道。
“不过是些纸上谈兵的胡言乱语,当不得真。”
“哎,顾兄此言差矣!”
王皓连连摆手。
“我等困于书本,所思所想,皆是圣人言、先贤语,从未想过还能这般看待问题。顾兄的见解,是为我等推开了一扇新窗啊!”
这时,另一位身形清瘦,气质沉静的学子也走了过来,对着顾铭拱了拱手。
“在下李修,字元明,见过顾兄。”
他的目光清亮,带着审视与探究。
“顾兄方才所言,环环相扣,堪称妙策。但在下有一惑,那‘公示牌’之法,虽能让账目透明,可若是官吏与工头串通一气,虚报用工用料,又当如何?”
这个问题,比王皓的赞叹要深入得多,直指此策可能存在的漏洞。
顾铭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欣赏。
这白鹭院学,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即便是丙班的学子也不可小觑。
“李兄所虑极是。”
顾铭坦然道。
“此策确有不完善之处。在下以为,或可再设一‘巡检’之职。”
“巡检?”李修和王皓都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正是。”
顾铭缓缓解释。
“此职不入官阶,不定员额,可从本地德高望重之乡绅,或是精于算学的账房先生中选拔,甚至是院学中通晓实务的学子,皆可为之。”
“他们不定时,不定点,巡查各处工地,核对‘公示牌’上的账目与实际用工用料是否相符。一旦发现差池,便可直报上官,并有重赏。”
他顿了顿,补充道:“如此一来,官吏有巡检监督,工头有流民监督,流民之间又有竞争,层层制衡,方能最大程度杜绝舞弊。”
李修听完,陷入了沉思。
他反复咀嚼着“层层制衡”四个字,越想,眼神便越亮。
良久,他才心悦诚服地再次长揖及地。
“顾兄大才,李修受教了。”
顾铭连忙将他扶起,连称不敢。
经此一番交流,学堂内原本对顾铭还心存观望的学子们,此刻也都彻底没了脾气。
有几人主动上前,与顾铭互报了姓名,结个善缘。
顾铭一一应对,态度谦和,不卑不亢,很快便赢得了大部分同窗的好感。
他明白,在院学这种地方,闭门造车不可取,建立良好的人际关系,同样重要。
……
午时,学堂散了。
王皓与李修一左一右,热情地邀着顾铭同去用饭。
“顾兄,初来乍到,想必对院学还不熟悉,我二人为顾兄引路。”王皓笑得憨直。
李修虽不如王皓外向,但也点了点头,目光中透着善意。
“有劳二位兄台了。”顾铭并未推辞,欣然应允。
白鹭院学的食堂名为“五味斋”,离致知小筑不远,穿过一片梅林便到。
斋内宽敞明亮,饭菜的香气扑鼻而来。
虽不比外面的酒楼精致,却也干净卫生,菜式颇多,关键是价格相对要便宜很多。
对于不同条件的学子,有着不同的选择。
顾铭揣了二十两在身上,短时间并不用算计着花钱。
三人各自打了饭菜,寻了一处靠窗的方桌坐下。
“说来惭愧,”王皓扒拉两口饭,率先开口,“小弟是去岁的童生,来自永泰县,成绩在县里只能算中游,进了这白鹭院学,勉强被分到丙班。”
李修放下筷子,神态沉静。
“在下也是去岁的童生,府城人氏,县试第十三名。”
二人说完,皆看向了顾铭。
“在下安河县人士,侥幸,得了本届县试的案首。”
顾铭微微一拱手。
“安河县案首?”
王皓的声音不由得高了几分,引得邻桌几人侧目。他连忙压低声音,脸上的肥肉因惊讶而挤在一起。
“案首?竟是案首?”
一旁的李修也满是惊异。
白鹭院学的规矩,他们这些老生最清楚不过。
各县案首,因其根基扎实,才学出众,入院后大多是直入乙班,甚至有极优异者,能破格进入甲班旁听。
被分到丙班的案首,实在是闻所未闻。
李修的目光中带着探究,“顾兄既为案首,为何会……”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顾铭坦然一笑,神色间没有丝毫窘迫。
“李兄与王兄有所不知。”
“我那案首之位,实属侥幸,刚好对上不少题目而已,实则基础欠缺。”
他这番话,说得坦坦荡荡。
“院学考校,明察秋毫。夫子将我分入丙班,正是要我从头学起,将这根基打牢。于我而言,实乃幸事。”
听他如此说,王皓脸上的惊讶化为了然与敬佩。
“原来如此!顾兄心胸豁达,不以案首自傲,反能正视己身不足,小弟佩服!”
李修眼中的审视也渐渐褪去,化为一抹欣赏。
身为读书人,最难得的便是这份自知之明与谦逊之心。
许多人偶得功名,便沾沾自喜,目中无人,最终停滞不前。
而眼前这位顾兄,虽有案首之名,却无案首之骄气,反而沉下心来,甘于在丙班打磨基础。
此等心性,日后成就,恐怕不可限量。
王皓则想到另一层,他挤眉弄眼地凑过来,用胳膊肘碰了碰顾铭。
“哎,不说这个!我只羡慕顾兄是案首!”
“哦?此话怎讲?”
顾铭有些好奇。
王皓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羡慕嫉妒恨。
“你不知道?我大崝律法,童生案首,可在官媒司正妻名额外,多择一房配偶!多一个啊!”
他比划着手指,脸上满是向往。
“我等苦读,为的不就是功名与美人?真是羡煞我等!”
顾铭闻言,不禁莞尔。
他想起了家中温婉贤淑的苏婉晴,脸上的笑容也柔和几分。
“王兄说笑了。”
看着他那副模样,王皓和李修都露出了会意的笑容,三人相视一笑,关系在这一刻又拉近不少。
……
下午的课业,是顾铭最为薄弱的《大崝律疏》。
夫子讲得深入浅出,顾铭听得极为认真。
将前世的法学逻辑与此世的律法条文相互印证,虽仍有许多滞涩之处,却也收获颇丰。
一天的课程,就在这种专注而充实的状态下结束。
夕阳西下,余晖将院学的亭台楼阁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顾铭与王皓、李修二人告别,独自前往院学西侧的“舍监处”,领取自己的宿舍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