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青山笑罢,用那双布满厚茧的手抹了把脸,像是抹去了多年的郁结之气。
他转身从一张破旧的桌子上拿起一个掉了漆的军绿色大茶缸,不由分说地塞进苏念手里。
“来,喝口水润润嗓子,额这儿没啥好东西,就是白开水。”
茶缸入手温热,苏念捧着,感觉那股子西北人的爽利和热乎劲儿,也顺着缸壁传到了心里。
“丫头,你别站着了,快进来坐。”
魏青山领着她穿过排练厅,进了旁边一间更小的屋子。
屋里陈设简单得过分,一张硬板床,一张方桌,两把长条凳,墙上贴着几张泛黄的报纸。
空气里有股淡淡的皂角味,和排练厅的松节油味混在一起,构成了这个地方独有的气息。
“额看你在网上发的私信,说来给额当‘化妆师’。”
魏青山给她倒了杯热水,自己则在长条凳上坐下,从兜里摸出烟叶和纸,慢条斯理地卷着。
“其实不是为了拍啥纪录片。”
他点上烟,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模糊了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
“那玩意儿是省里领导的任务,额自己不稀罕。”
“那是为了什么?”
苏念轻声问。
“后天,是咱们县旁边杏花村一年一度的庙会。”
魏青山的声音低沉下来。
“村里人就好咱这口秦腔,年年都得搭台子唱一场。”
“以前,给额勾脸的,是额师弟,叫李春生。”
“额们俩,一个台前,一个幕后,搭伙了五十年。”
他顿了顿,烟头的火光在他浑浊的眼中明明灭灭。
“去年冬天,他走了。今年,就剩下额一个了。”
“额这手……”
他伸出自己的右手,那双手在卷烟时还很稳,此刻却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起来。
“一拿起画笔,就抖得跟筛糠一样。试了好几次,画出来的判官,眼歪嘴斜,跟个小鬼儿似的,没法见人。”
“额不能让杏花村的老少爷们看笑话,更不能让祖师爷蒙羞。所以才想着,找个外援。”
原来如此。
不是什么非遗传承的宏大叙事,只是一个老艺人对乡亲和舞台最质朴的承诺。
苏念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些发酸。
她想起了外婆,想起了外婆在生命最后一段日子里,还念叨着想再登一次台。
“魏老先生,我明白了。”
苏念看着他。
“这个忙,我帮。”
“钱的事……”
“钱就不用提了。”
苏念打断他。
“能帮上您的忙,我也挺高兴的。”
魏青山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露出满口被烟熏黄的牙。
“行!丫头爽快!那额就不跟你客气了!”
苏念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话说在前面。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
“我为您化妆的全过程,需要进行直播。”
魏青山夹着烟的手停在半空,眉头皱了起来,似乎在消化“直播”这个词。
苏念以为他会反对,毕竟老一辈艺术家大多不喜欢把自己的准备过程暴露在人前。
没想到,魏青山眉头一展,一拍大腿。
“直播?额晓得!”
他一脸“我可太懂了”的表情,得意地晃了晃脑袋。
“就是对着个手机盒子,底下有一堆娃儿在刷‘老铁666’、‘榜一大哥威武’的那个嘛!额在手机上看过!”
苏念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她看着眼前这个一本正经说着网络烂梗的“秦腔宗师”,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表情。
“行啊!”
魏青山把烟屁股在鞋底摁灭。
“播!让那些城里的娃儿也看看,啥叫真正的勾脸艺术!比那些在脸上涂涂抹抹的小姑娘跳舞,有意思多了!”
苏念哭笑不得,但心里也松了口气。
就在魏青山答应的瞬间,她脑海里响起了久违的系统提示音。
【叮——】
【触发特殊任务:点睛之笔】
【任务目标:为非遗传承人魏青山完成一次足以“请神上身”的“活脸谱”妆容,助其成功登台,为杏花村村民献上一场完整的秦腔演出。】
【任务奖励:???】
又是未知的奖励。但苏念已经不在意了,她的心神完全被这个任务本身所吸引。
“活脸谱”……“请神上身”……
这不正是外婆毕生所追求的境界吗?
两天时间一晃而过。
杏花村的庙会,在一个晴朗的冬日午后拉开了帷幕。
村口最大的那片晒谷场上,用木板和红布搭起了一个简陋的戏台。
台下,密密麻麻地摆满了村民们自家搬来的小马扎、长条凳,男女老少,人头攒动,嗑着瓜子,聊着家常,空气里充满了节日的喧嚣和喜庆。
苏念的直播间,在下午两点准时开启。
后台,临时用两块幕布隔出了一方小小的化妆间。
苏念架好手机,直播间的标题很简单——【一位老朋友的妆。】
开播瞬间,数以万计的粉丝涌了进来。
然而,当他们看清直播间的背景时,弹幕瞬间被一连串的问号和省略号占领了。
【???这是哪儿?念念被绑架到农村了?】
【我的天,这背景也太接地气了吧……那斑驳的墙,那掉了漆的桌子……】
【主播改路线了?不走高大上,开始走乡土风了?】
【镜头里那个老大爷是谁啊?今天的委托人?不会吧,给老大爷化妆?有什么好看的?】
【散了散了,还以为有什么大活儿,原来是忆苦思甜。】
【讲真,有点无聊,我还是去看许菲菲直播吧,听说她今天要去探店一家米其林三星。】
直播间的人数在短暂的峰值后,开始缓慢下滑。
负面的、不解的、失望的弹幕越来越多。
林薇在镜城的工作室里急得直跳脚,疯狂给苏念发私信。
【姑奶奶!你倒是说句话啊!解释一下啊!粉丝都快跑光了!】
苏念看到了,但她没有理会。
她只是平静地看着镜头,声音清澈而沉稳。
“大家好,我是苏念。“
”今天,我要为我的朋友,秦腔表演艺术家魏青山先生,画一张‘铁面判官’的脸谱。”
她说完,便不再看屏幕。
她从自己带来的行李箱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个用布包着的、外婆留下的勾脸工具。
当那些温润的木质笔杆和大小各异的毛笔展现在镜头前时,直播间的喧嚣似乎都静了一瞬。
魏青山已经换上了一身厚重的黑色戏服,安静地坐在镜子前。
他有些紧张,双手紧紧地攥着膝盖,后背挺得笔直,像一个即将上战场的士兵。
苏念深吸一口气,走到他身后。
没有过多的言语,两人的视线在镜中交汇。
一个,是承载着百年国粹传承的末路英雄;
一个,是找回了初心的灵魂美妆师。
这一刻,她们的目标是相同的。
苏念伸出手,拿起那支最细的、笔杆已经被摩挲得发亮的勾线笔,蘸上浓稠的墨。
她的手,稳如磐石。
在数十万观众或好奇、或不屑、或困惑的注视下,那一笔,精准而坚定地,落在了魏青山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