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糖文学
最新热门小说推荐

第3章

初中毕业的暑假,像一场漫长而黏腻的梦。

没有作业,没有铃声,只有日复一日、仿佛凝固了的酷热。蝉在树上声嘶力竭地鸣叫,阳光将泥土路面晒出龟裂的纹路,空气里翻滚着灼人的热浪,一丝风也没有,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被称为“焚风”的干热。

我和体育委员陈烁之间,那点毕业晚会课桌底下滋生的、隐秘而短暂的热度,在这无所事事的漫长白日里,迅速冷却、褪色,最终像一块被嚼透的糖,只剩下索然无味的渣滓。

他约过我两次。一次是去镇上新开的台球室,昏暗的灯光,绿色的绒布,他笨拙地想展示他击球的姿势,汗水浸湿了他T恤的后背。我坐在旁边的高脚凳上,看着他因专注而微微皱起的眉头,只觉得无聊。另一次是傍晚去河边,他试图来牵我的手,指尖带着黏腻的汗意。我不动声色地抽回,指着河面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粼粼波光,说:“看,像不像油污?”

他愣住,讷讷地附和。

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名为“无趣”的鸿沟。他那些关于即将到来的高中生活、关于篮球联赛的畅想,在我听来,空洞得像远处的蝉鸣。他骨子里那种因性别而生的、不自觉的优越感和掌控欲,也开始在琐碎言语间流露出来,比如“你们女孩子不懂”、“以后我养你”之类的话。

我看着他阳光下显得过于健康甚至有些憨直的侧脸,心里清楚,这张脸,这具充满青春活力的身体,对我而言,已经失去了所有吸引力。

我享受过他因我而起的迷恋与慌乱,验证了我想要验证的东西,这就够了。

他就像一件用旧了的玩具,让我失去了新鲜感。

于是,我单方面切断了这脆弱的联系。不接电话,不回信息,在路上遇见,也只给他一个疏离而完美的微笑。

他起初困惑,继而恼怒,在几次试图沟通被我冷淡回避后,那点少年意气让他最终选择了沉默。

我们之间,尚未真正开始,便已仓促落幕,无声无息。

就在我以为这个暑假将在这般无聊闷热中耗尽时,家里的风暴,以一种更彻底、更丑陋的方式,席卷而来。

爸不仅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那个寡妇和她带来的女儿,竟然堂而皇之地搬进了我们邻村那间原本闲置的老屋。爸回家的次数越发屈指可数,偶尔回来,也不再仅仅是拿钱或发酒疯,而是带着一种理直气壮的、令人作呕的嚣张,仿佛他才是这个家受了天大委屈的人。

那天我回家,刚推开院门,就听见妈歇斯底里的哭喊,伴随着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院子里一片狼藉,摔碎的暖水瓶内胆像一地闪亮的眼泪,鸡食盆翻倒在一旁,鸡群惊得到处乱飞。妈头发散乱,眼睛肿得像核桃,正死死拽着一个破旧的、印着模糊牡丹花的行李箱——那是家里唯一一个还算体面的箱子。

“我不活了!我带着孩子走!这日子没法过了!”妈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撕裂出来的。

爸站在对面,脸色铁青,眼神凶狠得像要杀人,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着:“滚!都给老子滚!带着两个讨债鬼滚得远远的!正好给老子腾地方!”

弟弟躲在妈身后,脸色苍白,嘴唇咬得死死的,眼神里是与他年龄不符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怨恨。

我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心里那片冰冷的湖,没有掀起波澜,只是湖底又沉淀下一些更坚硬、更黑暗的东西。

我走过去,没有看那个被称为“父亲”的男人一眼,直接扶住妈颤抖得如同秋风落叶的手臂,声音平静得不像我自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 “妈,走吧。”

妈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我,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哭声哽咽在喉咙里,只剩下剧烈的、无法抑制的颤抖。

劝说离婚的过程,比想象中更容易,也更具羞辱性。爸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仿佛甩脱了一个巨大的、碍眼的包袱,甚至在言语间,流露出一种迫不及待的意味。

我们没有得到任何东西,除了我和弟弟这两个“拖油瓶”。所谓的“回娘家”,不过是妈带着我们,拿着那个陈先生暗中给的一笔钱,准备彻底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去往邻省一个我从未听过的城市。

这是那个陈先生安排好的,他大概觉得把我们打发得越远,越能让他省心,也越能稳住我妈。

离开的那天清晨,天色灰蒙,依旧没有风,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

村子里关于我们娘仨的流言早已像瘟疫般传开,说我们被赶出家门,无家可归,两个孩子甚至妈迟早要被卖了换钱。我去村口买早点,就听见几个长舌妇聚在井边嘀嘀咕咕,为首的那个,平时就爱搬弄我家是非、身材肥胖的王大妈,声音尤其响亮,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看她还能嚣张几天,带着两个赔钱货,我看呐,最后还不是得被卖到山里……”

我拎着豆浆油条往回走,看见妈被人拉着,正要上一辆破旧不堪、满是泥污的中巴车,那车的目的地,是一个比我们这里更穷困落魄的山村。拉客的人嘴里还说着:“……嫂子,去了那边,好歹有口饭吃,总比在这里强……”

妈的眼神惶然无助,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我心里那股属于七岁雨天的、混合着血腥与泥泞的冰冷戾气,毫无预兆地、猛烈地翻涌上来,几乎要冲破那层平静的伪装。

我走过去,把钱递给那个拉客的、满脸油汗的男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却清晰地问道: “有去旁边打仗那个地方的车吗?”

那人愣了一下,打量着我,似乎觉得我这问题有些突兀和怪异:“缅北?有倒是有,就是……”

“我给你们找个生意。”我打断他,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冷冷地扫过不远处还在唾沫横飞、脸上洋溢着恶毒快意的王大妈,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把她卖去那儿,价钱好商量。”

后来的事情,进行得异常顺利,顺利得让人心寒。夜里王大妈杀猪般的哭嚎和恶毒的咒骂,被粗暴地塞进了另一辆窗户糊满油泥的破旧面包车,像处理一件垃圾,迅速消失在尘土飞扬的村路尽头。

而我们,则踏上了相反方向的旅程。

车子启动,载着我们和寥寥几件寒酸的行李,驶离了生活了十几年的村庄。

我没有回头。

窗外的景物飞速后退,田野、山峦、熟悉的泥泞小路,都被远远抛在身后。弟弟靠在我身边睡着了,眉头紧锁。

妈望着窗外,眼神空洞,不知是解脱,还是对未知前路的茫然。

我靠在微微震动的、散发着汽油和汗臭味的车窗上,闭上眼睛。

脸颊触碰到的玻璃,一片冰凉。 迁徙,不是归途,是流放。 而那个多嘴多舌的王大妈,不过是我在这流放途中,随手碾死的一只,聒噪的虫子。

微信阅读

评论 抢沙发

登录

找回密码

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