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牛心满意足地走了，留下了一院子整齐的干柴，和一街骚动的人心。
那股混合着芋头清甜和葛根焦香的味道，仿佛长了脚，钻进了下溪村每一户人家的鼻孔里，在他们空空如也的肠胃里点起了一把燎原大火。
林家的院门紧闭，但所有人都知道，那扇薄薄的木门背后，藏着能在这荒年里救命的秘密。
起初，大家还只是在远处观望、议论。但很快，就有人按捺不住了。
第一个上门的是住在村西头的吴婆婆。她家男人和儿子都去服徭役了，只剩她一个孤老婆子，日子过得比林家还艰难。她端着一个缺了半边沿的陶碗，碗里装着两个小得可怜的野鸡蛋，颤巍巍地敲响了林家的门。
“阿晚……丫头……”吴婆婆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祈求，“我……我听人说你这里有吃的……我拿鸡蛋跟你换，行不？”
林晚打开门，看着老人浑浊而充满渴望的眼睛，和她手中那两个视若珍宝的鸡蛋，心里微微一叹。
她没有拒绝。
“吴婆婆，您进来吧。”她侧身让开路，从屋里拿出一个煮熟的芋头，放进老人的碗里，“鸡蛋您拿回去自己吃，这个算我孝敬您的。”
吴婆婆愣住了，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满了泪水，抓着林晚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林晚送走吴婆婆，心里却并不轻松。她可以同情一个孤苦的老人，却不可能同情整个村子。一味的善良，在这里只会给自己招来灭顶之灾。
果然，吴婆婆的成功，像是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巨石。
“林家丫头心善，拿吃的换东西了！”
这个消息不胫而走，很快，林家门口就围拢了更多的人。
有人拿着一把干瘪的野菜，有人提着半条不知存放了多久的咸鱼干，甚至还有人抱着一捆干草，都想来碰碰运气。
林家的院门被敲得“砰砰”作响，一声比一声急切。
“阿晚！开开门啊！我家有把子力气，帮你干活行不行？”
“林家丫头，我拿针线跟你换！”
门外人声鼎沸，门内，柳氏早已吓得脸色发白，紧紧抱着小树，躲在林晚身后。
林晚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她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她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院门，站在门口，目光如炬，扫过面前一张张或焦急、或贪婪、或麻木的面孔。
她清亮的声音盖过了所有的嘈杂：“各位叔伯婶子，静一静！”
许是她身上那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气势震慑了众人，院门口瞬间安静了下来。
“我知道大家都是为了吃食来的。”林晚缓缓开口，“也知道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但是，我家的情况，想必各位也清楚。我一个人，一双手，就算不眠不休地进山，又能挖回多少东西？根本就不够分给全村的人！”
这番话是实情，人群中响起一阵叹息，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似乎又被浇上了一盆冷水。
“那……那可怎么办啊？”有人绝望地问道。
“是啊，难道就眼睁睁地饿死吗？”
林晚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抬高了声音，确保每个人都能听见：“山就在那里，神仙爷爷托梦告诉我的救命粮，也就在山里。我一个人挖不完，但如果大家一起呢？”
众人皆是一愣。一起？
“阿晚，你的意思是……”一个看起来颇有威望的老者，村里的里正李伯，拄着拐杖从人群后走了出来，他审视地看着林晚，“你的意思是，你愿意把那东西的所在之处，告诉大家？”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在了林晚身上，那眼神，灼热得几乎能把人点燃。
这可是天大的秘密！是能换命的东西！她真的愿意分享出来？
就连张大娘，也忘了之前的恩怨，伸长了脖子，满脸的不敢置信。
林晚迎着里正的目光，不卑不亢地点了点头：“是。神仙有好生之德，托梦于我，就是为了让下溪村的乡亲们都能渡过这个难关。我自然不敢藏私。”
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压抑的欢呼。
“但是！”林晚话锋一转，神情变得严肃起来，“神仙托梦，也立下了规矩。想要得到这份恩赐，就必须遵守。若是有人坏了规矩，惹怒了神仙，到时候不仅找不到粮食，恐怕还会降下灾祸！”
她这番话半是安抚，半是恐吓，将一切都推给了虚无缥缈的“神仙”，却也成功地给即将到来的合作，套上了一层神圣而不可侵犯的枷锁。
里正李伯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活了几十年，人老成精，自然不全信什么神仙托梦之说。但这丫头能在这时候站出来，拿出解决问题的法子，还懂得用“神仙”来约束众人，这份胆识和心智，就绝非池中之物。
他顺着林晚的话问道：“什么规矩？阿晚你且说来听听，只要能让大家伙有口饭吃，我们都听你的！”
“对！我们都听你的！”村民们异口同声地附和道。在活命的诱惑面前，别说是神仙的规矩，就是刀山火海的规矩，他们也认了。
林晚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清了清嗓子，朗声宣布：
“第一，明日一早，村里所有想找食的壮劳力，无论男女，都在村口集合。由我带队，统一进山。”
“第二，找到的食物，不能私藏，必须全部集中起来。回来后，按照出力的人头，统一进行分配，保证人人有份，公平公正。”
这两条一出，大部分人都露出了喜色。统一行动，统一分配，这打消了很多人怕自己找不到、或者找到的少的顾虑。
林晚顿了顿，说出了最关键的第三条。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神仙赐粮，需心怀感恩。所有挖回来的食物，必须先拿出三成，作为献给神仙的祭品。这部分，由我家代为保管和处置。剩下的七成，再由大家均分。”
三成！
这个数字让刚刚还兴奋不已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不是傻子。什么献给神仙，说白了，不就是给你林阿晚的吗？你只负责带个路，动动嘴皮子，就要拿走三成？这也太黑了点！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窃窃私语声四起。
“三成也太多了吧？我们辛辛苦苦挖一天，倒有小半给了她家？”
“就是啊，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凭什么……”
张大娘更是第一个跳了出来，尖着嗓子嚷道：“林阿晚！你这是想当地主老财啊！你心也太黑了！还说什么神仙托梦，我看就是你想出来的鬼主意，想把我们当长工使唤！”
面对众人的质疑和张大娘的挑唆，林晚面不改色。
她冷冷地看着张大娘，反问道：“张大娘，我若是不说，你们谁知道那东西长什么样？谁知道它埋在哪里？谁又知道它有毒没毒，该怎么吃？”
她一连三个问题，问得张大娘哑口无言。
林晚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语气铿锵有力：“我提供的，是能让大家活命的方法！你们付出的，只是力气！我只要三成，多吗？没有我，你们连那七成都拿不到！你们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答应我的规矩，明天跟着我进山，大家都有饭吃。二是你们自己进山，去刨那些你们认识的、早就被挖光了的草根树皮！”
“孰轻孰重，你们自己掂量！”
一番话掷地有声，像一把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是啊，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就算林晚把那东西的样子画出来，这漫山遍野的，谁能保证自己找到的就不是有毒的？万一吃错了，那可是要出人命的！
三成的“学费”，换一家老小的活路，这笔账，谁都会算。
里正李伯在此时重重地用拐杖敲了敲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够了！”他沉声喝道，“都吵什么吵！老夫觉得，阿晚丫头说得在理！”
他转向众人，大声说道：“这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阿晚丫头愿意把活命的法子拿出来，已经是天大的恩情！没有她，咱们现在还只能在家里等死！别说三成，就是要五成，只要能活命，老夫也认！谁要是不愿意，现在就回家去，没人拦着你！愿意的，明天一早，就到村口集合！”
里正一锤定音，再没人敢有异议。
张大娘气得脸都白了，却也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只能悻悻地退到人群里。
“我们愿意！”
“里正说得对！我们听阿晚的！”
人群中爆发出了比之前更热烈的响应。这一次，是心服口服。
林晚看着眼前这番景象，心中悬着的大石终于落地。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人同情的孤女林阿晚。
她是下溪村所有人的希望，是这场饥荒中，唯一掌握着“生机”的人。
她对着里正和众人微微颔首，平静地说道：“好。那就这么定了。明日卯时，村口集合，过时不候。”
说完，她再次关上了院门，将一切喧嚣隔绝在外。
门外，人群渐渐散去，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疲惫，眼中却闪烁着久违的、名为“期待”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