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云天办公室的灯光,在镇政府大院的沉沉夜色中,孤悬如星。灯下,他刚刚完成了一份名为《关于集中力量解决一批群众反映强烈的突出民生问题的初步建议方案》的草案。这份方案,没有宏大叙事,没有空泛口号,而是将他从马兰村和之前走访中收集到的、群众呼声最高、最亟待解决的具体问题,分门别类,条分缕析。
方案重点列举了几个方面:一是水利设施应急抢修,明确点出马兰村灌溉渠、河口村蓄水池等几处已影响春耕生产的险工险段;二是部分村组道路硬化亮化需求;三是孤寡老人和留守儿童的基础生活保障排查……每一项后面,都附有简要的情况说明和初步解决思路,目标明确,措施具体。
这并非一份常规意义上的政府文件,更像是一份作战计划。雷云天很清楚,直接将这份方案提交到由石振强把持的党委会,大概率会被以“需要进一步调研论证”、“资金不足需统筹安排”等理由搁置,甚至可能被嘲讽为“不切实际”、“好高骛远”。
他需要一把能破开僵局的“快刀”,一种能绕过常规程序、直接施加压力的方式。
第二天一早,雷云天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去办公室,而是直接让司机开车去了县里。他没有去县委县政府,而是去了县融媒体中心。他找到了一位相熟的、以敢写实报道闻名的副主任记者老陈。
“陈记者,关山镇有些情况,我觉得有必要让县里的领导和社会各界了解一下基层的真实声音。”雷云天没有寒暄,直接将那份方案草案和自己在笔记本上记录的部分民生问题摘要递了过去。
老陈快速浏览着,眉头渐渐皱紧:“雷镇长,这些问题……很具体,也很尖锐啊。报道出去,压力可不小。”
“压力从来都有,但问题不解决,压力最终会转化成更大的矛盾。”雷云天目光坦诚,“报道可以不提镇政府内部的任何分歧,只客观反映群众诉求和现实困难。我相信,真实的民意,上级领导看得到,也关心。”
老陈沉吟片刻,用力点点头:“好!这个题材有价值!我马上安排记者跟进,做一组‘民生问政’系列的暗访调研,以内参和公开报道相结合的方式推送!”
离开融媒体中心,雷云天又去了县财政局和农业农村局,他没有去“跑项目”、“要资金”,而是以“汇报工作、请教政策”的名义,拜访了两位业务科室的负责人,“顺便”提到了关山镇当前面临的几个具体民生难题,咨询这类问题通常的解决路径和可争取的政策支持。这种低调而务实的沟通,既传递了信息,又未逾矩,却在专业层面预先埋下了伏笔。
就在雷云天在县里悄然布局的同时,关山镇政府内,石振强也并未闲着。
党委书记办公室内,烟雾缭绕。石振强听着洪三金关于雷云天动向的汇报,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去县里了?找记者?反映民生问题?哼,果然是年轻人,沉不住气,想搞舆论施压?幼稚!”
他转向胡光远:“光远,鑫源矿那边赔偿报告和修渠预算,弄好了没有?”
胡光远连忙道:“准备好了,按您的意思,赔偿金额压低了百分之二十,修渠预算做得……比较‘细致’,流程上绝对挑不出毛病,但没个把月,根本审不完。”
“好!”石振强满意地点点头,“等他回来,就把这些东西按程序报给他!让他去审,去批!把他拖在文山会海里!另外,他不是关心民生吗?好得很!把去年积压的那些信访件,特别是几个老上访户的难题,全都整理出来,打包送给他!让他去解决!让他去直面群众矛盾!我看他有多少精力折腾!”
这是一招更阴险的釜底抽薪。不仅用程序拖延,更试图将那些历史遗留、牵扯复杂、极易引火烧身的“老大难”问题,全部甩给雷云天,让他陷入无休止的麻烦和矛盾漩涡,耗尽他的威信和精力。
雷云天从县里回来,前脚刚进办公室,后脚洪三金就抱着一大摞文件跟了进来,脸上堆着恭敬而虚伪的笑容。
“雷镇长,您回来了?正好!这儿有几件紧急工作需要您处理一下。”他将文件重重地放在桌上,“这是鑫源矿业刚送来的关于马兰村水渠赔偿的申请报告和修复工程的初步预算方案,石书记批示了,请您牵头审核提出意见。”
他又指着另一堆更高的卷宗:“这些是近期信访办收到和积压的一些群众来信来访材料,都是比较难啃的硬骨头,石书记说您关心民生,能力强,特意批示请您亲自包案处理,尽快给群众一个答复。”
雷云天扫了一眼那堆小山似的文件,心中冷笑。果然来了!而且来得又快又狠!
他没有立刻翻看,而是抬头看着洪三金,语气平淡:“放这儿吧。马兰村赔偿和修渠的事,你回复鑫源矿业,报告和预算方案我收到了,会按程序尽快审核。但提醒他们,根据《民法典》和《土地管理法》相关规定,损坏他人财产应当恢复原状、赔偿损失,这是法定义务,不是施舍。请他们端正态度,积极配合,不要试图在程序和细节上设置障碍,否则由此引发的一切后果自负。”
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另外,你准备一下,下午两点,通知在家的班子成员,以及财政所、水利站、经发办、信访办主要负责人,开一个专题会议,研究部署近期重点民生实事推进工作。会议通知和议题,现在就发下去。”
洪三金愣住了,他没想到雷云天完全不接招,反而直接要开会部署工作?这不符合“规矩”啊!通常这种实质性工作部署会,都是由党委书记来召集和主导的。
“雷…雷镇长,这…开专题会?是不是…是不是先跟石书记汇报一下?”洪三金结结巴巴地提醒道。
“石书记那边,我会亲自沟通。民生工作是政府主责主业,我作为镇长,召集相关部门研究推进,是我的职责所在。执行通知!”雷云天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股凛然之气。
洪三金被噎得说不出话,只好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
雷云天拿起电话,直接打给了石振强办公室,言简意赅地汇报了下午开会的事由,语气恭敬却坚定:“石书记,近期下村走访,发现一些民生问题比较突出,群众反映强烈。政府这边准备先开个会,把情况摸清楚,把任务理一理,拿出个初步方案来,再向党委做详细汇报。请您指示。”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是在履行政府职责,又体现了对党委的尊重,让石振强抓不到任何把柄反对。
电话那头,石振强沉默了几秒钟,显然没料到雷云天反应如此迅速且强硬,最终只能阴沉地回了一句:“嗯,政府职责范围内的事,你牵头研究吧。有了成熟方案再上会。”
下午两点,小会议室。被通知到的班子成员和部门负责人陆续到来,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几分疑惑和审视。镇长绕过书记直接召开实质性工作会议,这在关山镇极为罕见。
雷云天端坐主位,面前放着那份他精心准备的方案草案和厚厚的笔记本。他没有寒暄,直接开门见山:“同志们,今天开个短会,主题只有一个:解决问题。我最近走了几个村,听到、看到了一些群众急难愁盼的问题,记在这个本子上。”
他举起那本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目光扫过全场:“问题很多,但我们不能等,不能靠!今天,我们就从最紧迫、群众反映最强烈的几件事入手。水利站,马兰村灌溉渠坍塌,直接影响春耕,必须立即组织应急抢修!财政所,协调一笔应急资金,确保施工队伍和材料明天进场!经发办,对接鑫源矿业,督促其履行赔偿义务,资金不到位,后续手续一律暂停!”
他语速不快,但每条指令都清晰具体,责任到人,时限明确,没有丝毫商量和回旋的余地!
水利站长和财政所长面露难色,下意识地看向坐在一旁、脸色阴沉的副镇长胡光远。胡光远干咳一声,插话道:“雷镇长,您的出发点是好的。不过…应急抢修需要资金,镇里财政紧张,需要上会研究…鑫源矿那边,也在走程序,是不是再沟通一下…”
“程序要走,但事情不能停!”雷云天直接打断他,目光锐利,“资金从镇长预备费里先支,事后补程序!春耕不等人,老百姓的饭碗不能等!鑫源矿的程序走到哪一步了?为什么报告今天才送来?胡镇长,你分管工业和招商引资,请你现在就跟孟总打电话,问他一个小时之内,能不能把赔偿款打到镇指定账户?如果不能,我亲自给县工信局和环保局打电话,请他们派工作组下来,现场核查鑫源矿的安全生产和环保措施是否达标!”
他直接亮出了底牌,将经济问题上升为执法监管问题,直击鑫源矿的要害!
胡光远脸色瞬间煞白,他没想到雷云天如此强硬且精准!他不敢再推诿,支吾着:“我…我马上打电话问…”
“不是问,是通知!”雷云天语气冰冷,“告诉他,这是最后期限。”
会议室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雷云天这股雷霆万钧、不留情面的气势震慑住了。他们第一次真正感受到,这位年轻镇长身上那股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和压迫感。
雷云天没有停顿,继续部署:“河口村的蓄水池清淤、岔路口的道路照明…这几件事,同样明确责任人和完成时限,一周内向我汇报进展!散会!”
会议简短高效,不到半小时结束。雷云天没有给任何人扯皮推诿的机会,用一连串具体、强硬、有时限的命令,强行撕开了一道口子。
散会后,众人神色各异地匆匆离开。秦睿婕落在最后,经过雷云天身边时,脚步微微顿了一下,低声快速说了一句:“县长热线和问政平台,今天收到了好几条关于我们镇民生问题的市民留言。”说完,便若无其事地走了。
雷云天心中了然,县融媒体中心的报道开始发酵了。内外压力,正在汇聚。
他回到办公室,看着窗外。破局的刀刃已经挥出,能否斩开荆棘,就看接下来的执行与博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