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空间的彻底沦陷,像一盆冰水浇灭了陈默心中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不再对那个所谓的“家”抱有任何期待,甚至不再因此感到愤怒,只剩下一种急于摆脱污秽的冷漠。他将自己为数不多的常用物品彻底搬到了客房,仿佛那里只是一个临时落脚的车站旅馆。他与沈曼琳、贾仁毅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却像是隔着无形的壁垒,连空气都划分了楚河汉界。
然而,沈曼琳的步步紧逼并未因他在家庭范围内的“退让”而停止。或者说,在她看来,这种退让恰恰是她权威的体现,是她可以进一步压缩他生存空间的信号。她的触手,很快从生活延伸到了工作领域。
这天上午,陈默刚到公司不久,内线电话就响了起来。是沈曼琳的秘书,声音公式化地通知他立刻到总经理办公室一趟。
陈默放下电话,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冷笑。该来的,总会来。他整理了一下情绪,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走向那间他曾经无比熟悉、如今却感到陌生的办公室。
推门进去,沈曼琳依旧坐在她那宽大的老板椅后,而贾仁毅,也依旧像块狗皮膏药一样,黏在旁边的会客沙发上,这次他手里拿着的是一份公司组织架构图,装模作样地看着。
“陈默,你来了。”沈曼琳抬了抬眼皮,语气是一种刻意营造的、公事公办的严肃,“有件事要跟你商量一下。”
陈默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待她的表演。
“仁毅入职也有一段时间了,对公司业务有了初步了解。”沈曼琳身体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目光扫过陈默,又落在贾仁毅身上,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期许,“为了让他能更快地独当一面,深入核心业务,我决定,将你现在负责的几个重点项目,逐步移交给他来管理和跟进。”
她的话语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仿佛只是在宣布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人事调动。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尽管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她如此直白地将自己多年的心血拱手让人,一股夹杂着屈辱和荒谬的凉意还是窜上了脊背。他负责的那几个项目,是瑞丰商贸目前利润最稳定、前景最好的核心业务,是他耗费了无数心力,从竞争对手口中硬生生抢下来,又一点点培育壮大的。现在,果实成熟了,沈曼琳就要亲手摘下来,喂到贾仁毅嘴里。
“哪些项目?”陈默的声音听不出波澜,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平静下面压抑着什么。
“城西那个大型商业综合体的建材供应,还有跟宏建集团后续的深度战略合作,以及……你之前一直在跟进的、和省建工的那个长期集采协议。”沈曼琳轻描淡写地报出几个名字,每一个都像重锤敲在陈默心上。这些都是公司的命脉所在。
“这些项目涉及的客户关系复杂,技术要求高,后续谈判也进入关键阶段。”陈默试图做最后的、徒劳的挣扎,哪怕只是为了维持自己那点可怜的专业尊严,“贾经理刚来不久,恐怕需要更多时间熟悉,贸然接手,可能会影响项目进度,甚至导致客户流失。”
“这个你不用操心!”沈曼琳不等他说完,就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悦,“仁毅的学习能力很强,而且我会亲自把关。你把相关的客户资料、合同文本、技术参数、还有前期的谈判纪要,全部整理好,尽快移交给仁毅。以后这些项目的具体事务,就由仁毅全权负责,你只需要从旁协助,确保平稳过渡。”
从旁协助?陈默心中冷笑,这就是要彻底将他边缘化,让他变成一个有名无实的空壳副总。
坐在沙发上的贾仁毅此刻也抬起头,脸上堆起虚伪的笑容,接口道:“是啊,陈哥,你放心,我一定会认真学习的。以后还要多向你请教呢。”那语气,那眼神,充满了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得意。
陈默看着眼前这一唱一和的两人,彻底明白了。任何道理,在绝对的偏袒和愚蠢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他不再争辩,只是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干脆:“好,我知道了。”
他的顺从,似乎让沈曼琳很满意。她挥了挥手,像是在打发一个无关紧要的下属:“那就这样,你去准备交接资料吧,下午项目组开个会,你当着大家的面,把情况跟仁毅交接清楚。”
下午的项目交接会议,在公司最大的会议室举行。相关项目组的核心成员几乎都到齐了,周伟也在其中,他看向陈默的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愤懑。
陈默坐在会议桌的一侧,面前摆放着厚厚一叠他精心准备的交接资料。他尽量客观、清晰地介绍着每个项目的背景、现状、关键节点、潜在风险以及客户的主要对接人和性格特点。他的叙述条理分明,重点突出,展现出了极高的专业素养和对项目的深刻理解,不少老员工都暗自点头。
然而,坐在他对面、被沈曼琳安排在主位的贾仁毅,却显得心不在焉。他一会儿摆弄手里的钢笔,一会儿又低头看看手机,脸上带着一种不耐烦和高高在上的神情。
当陈默讲到省建工那个集采项目时,提到其中某个特殊规格的建材,因为工艺复杂,目前国内只有两三家供应商能够稳定供货,并且需要提前三个月预订。
贾仁毅突然打断了他,用带着质疑和挑剔的语气说道:“陈副总,你这个数据准确吗?只有两三家?我前几天看行业报告,明明提到有好几家新厂都能做这类产品了,价格还更有竞争力。你是不是调研工作做得不够细致啊?这种过时的信息,会严重影响我们的采购成本和谈判策略。”
他一边说,一边用一种挑衅的目光看着陈默,仿佛抓住了他多大的把柄。
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知道,陈默在这个行业深耕多年,他对供应链的了解,远比那些浮于表面的行业报告要深入和精准。贾仁毅这分明是鸡蛋里挑骨头,故意找茬。
陈默抬起眼,平静地看向贾仁毅,刚想开口解释那几家新厂的产品质量尚不稳定,无法满足省建工苛刻的验收标准。
坐在贾仁毅旁边的沈曼琳却抢先开口了,她皱着眉头,看向陈默,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满和偏袒:“陈默,仁毅说的有道理。市场变化很快,我们不能总是依赖过去的经验。你的工作方式有时候确实太保守,不够细致。以后这方面要多注意,数据要及时更新核实。”
她的话,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陈默的脸上。当着所有项目组成员的面,她毫不留情地否定了他的专业判断,站在了那个一无所知、只会夸夸其谈的贾仁毅一边。
一股巨大的屈辱感瞬间淹没了陈默。他看着沈曼琳那张写满维护和盲目的脸,看着贾仁毅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看着周围同事们或同情、或鄙夷、或事不关己的目光,他感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寸寸碎裂。
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缓缓地合上了面前的资料,身体向后靠进椅背,目光低垂,落在光洁的会议桌面上,倒映出他自己冰冷而模糊的影子。
他放弃了争辩,也放弃了最后一点对于这个职位、对于这家公司的责任感。
无声,有时是最彻底的失望,和最坚决的告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