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郑氏，不，现在应该说是和贵嫔，已收拾妥当，乘着步辇前往长乐宫。
她一身湖蓝色织锦宫装，衬得略显苍白的脸色多了几分沉静，发间那支高德忠一并带来的赤金点翠步摇流光溢彩，彰显着她贵嫔的位份。
宫道漫长，她的心却不再像刚刚那般纷乱，而是沉淀下一种孤注一掷的冷静。
通传之后，青璃亲自迎了出来，笑容得体。
“和贵嫔娘娘金安，我们娘娘请您进去。”
踏入长乐宫内殿，药香混合着淡淡的花香扑面而来。
明芜正半靠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盖着锦被，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尚可，一双妙目清明澄澈。
她见到和贵嫔，并未起身，只微微颔首，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和贵嫔姐姐来了，恕妹妹不能全礼。”
她的目光落在和贵嫔发间那支赤金点翠步摇上，笑意深了些许。
“还未恭喜姐姐晋封之喜。”
和贵嫔却是神色一正，规规矩矩地朝着榻上的明芜行了一个大礼，那是低位嫔妃对主位娘娘所行的礼节，姿态放得极低。
“娘娘金安，臣妾今日，特来拜谢娘娘。”
面对与自己平级的和贵嫔所行的大礼，明芜并未露出惊讶或慌张的神色，只静静地受了，待她礼毕，才轻声道。
“姐姐何出此言？姐姐晋封，是陛下恩典，与妹妹何干？”
果然……
和贵嫔心中最后一块石头落地。
元贵嫔知晓陛下晋封自己的深意。
自己今日，来对了。
和贵嫔抬起头，直视着明芜的眼睛。
“若非娘娘此次之事，陛下也不会彻查明婕妤的过往，臣妾恐怕至今仍被蒙在鼓里，不知自己曾痛失孩儿。”
她说着，眼眶忍不住又红了，但她强忍着没有让泪水落下，只是微微哽咽道。
“那份迟来的知晓之痛，锥心刺骨。但比起终身被瞒骗，臣妾，感激娘娘。”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
明芜静静地看着她，脸上的浅笑慢慢收敛，化作一种同病相怜的悲悯和了然。
她轻轻叹了口气，指了指榻边的绣墩。
“姐姐坐下说话吧。”
待和贵嫔坐下，明芜才缓缓开口。
“姐姐既然来了，又说了这番话，想必已明白陛下之意。”
“是。臣妾知晓，自己失宠已久，又是个糊涂到连有了身孕、失了孩子都不知道的愚钝之人。陛下心中，早已没有臣妾的立足之地。如今能够得封贵嫔之位，得享主位之尊，能将臣妾的仇人踩在脚下，这一切，都仰仗娘娘之事带来的契机！臣妾别无所长，唯有这一腔恨意与这副残躯，愿供娘娘驱策，为娘娘马首是瞻！”
和贵嫔很清楚，贵嫔之位，对她来说，怕就是到头了。
可对面前这位女子来说，却只是一个起点。
见和贵嫔如此聪慧领略到了这道旨意背后的含义，明芜满意地笑了笑。
“你我同为陛下妃嫔，何谈驱策？不过是相互扶持，在这宫中求得一份安稳罢了。况且，姐姐如今是懿德宫主位，许多事，比妹妹这卧病之人方便得多。”
明芜意有所指。
和贵嫔立刻领会。
“娘娘放心，妾既住了这主殿，自然会好好打理宫务，不会让任何宵小之辈，再有机会兴风作浪，谋害皇嗣。”
她将“好好”二字，咬得极重。
明芜点了点头。
果然，不愧是上一世插向明瑟后背最厉的一把刀。
旁人眼中，郑氏不过是个失宠落寞的妃嫔，可无人知晓，为了她那几个无缘的孩子，她可以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对了，郑姐姐，妹妹听闻，您和文才人似乎关系不错。”
见和贵嫔已然明白了自己接下来的作用，明芜状似“无意”问道。
文才人？
“是，文才人性子温柔婉顺，在宫中人缘颇佳，不过臣妾与她，也只是闲暇时偶尔来往，说不上熟识至交。”
和贵嫔有些不解，这文才人如何会入了元贵嫔的眼。
文才人虽是与元贵嫔一同入宫的，可在她眼中，相对于元贵嫔入宫后轰轰烈烈的这半年，文才人倒是平淡无趣多了。
她容貌在这后宫中只算中等，家世也没有格外出挑的地方，入宫以来恩宠更是平平。
不过，文才人性子好，和后宫中许多妃嫔往来都颇多，且她并不因为妃嫔得宠与否而拜高踩低，也不轻易站队，因而人缘颇好。
和贵嫔与她也有些交情。
不知，这文才人如何入了元贵嫔的眼？
二人虽同为半年前入宫的新人，可如今，元贵嫔位居正三品贵嫔位，而文才人不过区区六品才人，两人之间可谓天差地别，在宠爱上更是谈不到交集二字。
“是啊，性子温柔婉顺。本宫听闻，她宫里的一个小宫女，和明婕妤身边的二等宫女玉屏关系颇好。到底是文才人性子好，人缘佳，连宫里的人都调教如此得当。”
和贵嫔却是神色一凛。
明婕妤宫中的人……
她心中琢磨一二，而后谨慎道。
“娘娘几月前禁足一事……”
难道，和文才人有关？
虽说这件事明面上看是明瑟为了让自己的妹妹失宠，好舍母保子所做下的诡计，但这其中，也说不准有旁人挑唆的成分在。
那个见谁都带着三分笑，从不得罪任何人的文才人，竟有这等心思？
明芜只是懒洋洋望向和贵嫔，淡然一笑。
和贵嫔心下一紧，忙恭声回道。
“娘娘放心，臣妾明白该如何做了。”
这可是自己在元贵嫔麾下第一次出手，定然要做得漂亮好看。
至于文才人……
她和对方也不过是泛泛之交。
这宫里，姐姐妹妹的称呼最是轻易，可真到动手的时候，谁也不会手软。
“姐姐如今是懿德宫主位，明婕妤又在你手下聆听教诲，这宫里人多眼杂，有些事，还是得多留个心眼才好。
毕竟，咬人的狗，通常是不叫的。安稳久了，说不定就忘了，谁才是真正该效忠的主子。”
和贵嫔心领神会。
这是让自己不要明面上和文才人撕破脸。
是了，若元贵嫔失宠一事真和文才人有关，这人可是个面慈心狠的。
得小心提防着才是。
撕破脸，有时候反而不方便行事了。
“娘娘提醒的是，是臣妾疏忽了。”
明芜满意地笑了笑，知道郑氏已经领会了她的意思。
“姐姐是聪明人，一点就透。本宫乏了，姐姐也早些回去歇着吧。懿德宫想必还有不少事，等着姐姐处置呢。”
这便是送客的意思了。
和贵嫔立刻起身，再次行礼。
“臣妾告退，娘娘万安，臣妾明日再来给娘娘请安。”
“姐姐有心了。”
明芜微微颔首，闭上了眼睛，似是倦极。
和贵嫔退出长乐宫内殿，由青璃引着出了宫门。
“回宫。”
她淡淡吩咐，声音里已听不出丝毫方才在长乐宫里的谦卑与感激，只剩下主位的威仪。
步辇稳稳起行，朝着懿德宫而去。
和贵嫔端坐其上，背脊挺得笔直，发间的步摇在阳光下流转着冰冷的光泽。
她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脑海中飞速盘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