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识像一艘沉船,从冰冷黑暗的海底,一点点地向上浮。先是有光,一片模糊的,刺眼的白。然后是声音,嗡嗡的,像一群苍蝇在耳边开会。最后,是嗅觉。一股消毒水混合着劣质香皂的味道,直冲天灵盖。
我猛地睁开眼。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床单,手背上扎着针,透明的液体正一滴一滴地顺着管子流进我的血管。标准的医院开局。
“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我费力地转过头,看见了林溪。她换下了一身劲装,穿着件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但眼神很亮。她正坐在一张椅子上,手里削着一个苹果,刀法娴熟,果皮连成了一条长长的线。
“我还以为开局会送个美女护士过来喂我喝粥。”我开口,嗓子干得像被砂纸磨过,“结果是你这个暴力女在旁边表演刀功。失望。”
林溪手一顿,那条漂亮的果皮线“啪”地断了。她没好气地白了我一眼,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用牙签扎了一块,递到我嘴边。
“吃。堵上你的嘴。”
我张嘴咬住,苹果很甜,冰凉的汁水滋润着我快要冒烟的喉咙。舒服。
“我睡了多久?”
“三十六个小时。”林溪说,“医生说你是急性缺氧加上精神透支,身体没什么大碍,就是肺部有点灼伤,需要静养。”
“‘教授’呢?”我问。
“一个你现在不该问,也别想知道答案的问题。”她把果盘放到床头柜上,“他有他该去的地方。”
我没再追问。那个疯子,估计正被关在某个比“零号”会议室更夸张的地方,被一群专家当成外星生物一样研究。那不是我该操心的事。我现在只关心一件事。
“我的稿费……”
“在走了,在走了,已经在财务流程里了。”林溪的语气像在哄一个要糖吃的孩子,“一分都不会少你的。另外,上面给你批了一笔特别奖金,感谢你‘在关键时刻做出的卓越贡献’。”
“卓越贡献?”我咂摸了一下这四个字,乐了,“指的是我那首跑调跑到西伯利亚的个人单曲,还是指我用三流小说的套路,把一个顶级罪犯忽悠瘸了?”
“都有。”林溪也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卸下了重担的笑,“老实说,我们事后复盘,听了地道里残留的录音……你那歌声,确实挺有杀伤力的。技术部门的分析员说,那堪称一种‘次声波精神污染’,对精密仪器的破坏力不可估量。”
“你看,我就说我不是唱歌的料。”我摊了摊手,结果扯到了针头,疼得一咧嘴。
“别乱动。”林溪按住我的手,“说真的,陈默,这次……谢谢你。”
她的表情很认真。没有了平时的针锋相对和公事公办,只剩下一种纯粹的,战友般的感激。
我有点不自在,把脸转向窗外。外面是蓝天白云,有鸽子飞过。一片和平景象,很难想象就在两天前,这栋楼,这座城市,还差点变成一个巨大的骨灰盒。
“谈不上谢。”我看着窗外,声音很轻,“我就是想活着。顺便,赚点稿费。”
病房里安静了下来。只有输液架上的吊瓶,偶尔发出一声“滴答”。
这种温情脉脉的气氛没持续多久,就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
门开了,一个穿着深色夹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国字脸,眼神锐利,走路带风,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表情严肃的年轻人。
林溪立刻站了起来,表情也变得严肃:“冯局。”
被称作冯局的男人冲她点了点头,然后目光直接落在了我身上。那是一种审视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件物证。
“陈默?”他开口,声音低沉有力。
“如果这间VIP病房的账单是记在我名下的话,那应该就是我没错了。”我靠在床头,打量着他。
冯局的眉毛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他大概习惯了所有人在他面前都毕恭毕敬,我这种态度,显然不在他的预料之内。
他拉过林溪刚才坐的椅子,在我床边坐下,那两个年轻人则像门神一样,一左一右地站到了他身后。
“我是市安全总局的冯建国。”他做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关于‘启明星大厦’的事件,我需要你做一份详细的笔录。”
“笔录?”我指了指林溪,“她不是全程监控吗?你们的报告应该比我写的小说还详细吧?”
“我们需要你的视角。当事人,第一视角。”冯建国强调道,“尤其是你和7号实验体,也就是‘教授’,在‘零号’会议室里的全部对话和互动。一个字都不能漏。”
我明白了。他们不相信林溪的报告,或者说,他们不相信我。在他们眼里,“教授”是S级的危险人物,而我,一个莫名其妙卷入事件中心的网络写手,居然能和他待在密室里几个小时,最后还活蹦乱跳地出来了。这本身就很可疑。他们怀疑我被策反了,或者,我和“教授”达成了某种秘密交易。
“行啊。”我点点头,“不过我口述能力一般,讲得可能会比较枯燥。要不我给你们写出来吧?保证情节跌宕起伏,人物弧光饱满,对话机锋暗藏,再给你们埋几个钩子,方便你们出续集。”
冯建国的脸,肉眼可见地黑了几分。旁边的林溪,拼命地给我使眼色,让我少说两句。
我假装没看见。
“陈默先生。”冯建国的语气加重了,“请你严肃一点。这不是在写小说。这是一起威胁到数千万人生命的,特大公共安全事件。”
“我很严肃啊。”我说,“就是因为太严肃了,我才建议用写的。你知道,人在极度紧张和恐惧的情况下,记忆是会出错的。但文字不会。我是一个作者,我对文字的精准度,有职业性的偏执。比如,‘教授’当时看我的眼神,是带着三分讥笑,三分薄凉,和四分漫不经心呢,还是七分病态,两分好奇,外加一分对傻逼的怜悯?这用嘴说不清楚,我得写下来,仔细推敲。”
“噗。”林溪在旁边,没忍住,笑出了声。她赶紧用手捂住嘴,转过身去,肩膀一抖一抖的。
冯建国的脸色,已经从黑变成了铁青。他身后的两个年轻人,看着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精神病。
“陈默!”冯建国一字一顿地说,“我最后说一遍。我需要你,立刻,马上,配合我们的调查。否则,我们有权将你从‘证人’,变更为‘嫌疑人’。”
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我脸上的笑容也收了起来。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病房里安静得可怕。
“冯局,是吧?”我开口,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当时在那个房间里的人是你,面对一个随时能引爆整栋楼的疯子,一个50分钟的倒计时,你会怎么做?”
冯建国没有回答。
“你会跟他讲道理?讲法律?讲国家大义?”我继续说,“别逗了。你只会比我死得更快。我能活下来,不是因为我比你勇敢,比你聪明。而是因为我比你‘无聊’。我用我最擅长的方式,把他从一个‘导演’,变成了一个‘观众’。我把他拉进了我的‘剧本’,一个又臭又长的,充满了尬聊和烂梗的剧本。他不是被我打败的,他是被我‘烦’死的。你们想知道真相?真相就是这么荒诞。一个三流写手,用三流的手段,解决了一个一流的罪犯。你们接受不了?那我也没办法。”
我顿了顿,拿起旁边床头柜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
“至于配合调查,”我把水杯放下,看着他,“我当然会配合。但我有我的方式。给我一台电脑,一个安静的房间。三天之内,我会给你们一份最详尽的报告。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标点符号,都绝对真实。但你们别想用审犯人的方式来对我。因为第一,我不是犯人。第二,你们没那个资格。”
我说完这番话,整个病房里,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冯建国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里,有愤怒,有惊愕,但更多的,是一种评估。他在重新评估我这个“变量”。
林溪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她大概从来没见过有人敢这么跟冯建国说话。
良久,冯建国站了起来。
“好。”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我给你三天。林溪,你负责对接。他需要什么,都满足他。但是,这三天里,他不能离开这间病房,不能和外界有任何通讯。你看好他。”
“是!”林溪立正回答。
冯建国没再看我,转身就走。那两个年轻人,也像影子一样,跟了出去。
门“砰”的一声关上。
林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拍着胸口:“我的天,吓死我了。你胆子也太大了,那可是‘阎王冯’,我们局里能把新来的实习生骂哭的主儿。”
“怕什么。”我重新躺了回去,感觉有点累,“他又不敢真把我怎么样。现在全世界都知道‘启明星大厦’差点炸了,也都知道有个‘英雄’在最后关头力挽狂澜。他们要是敢把我这个‘英雄’给关起来,舆论就能把他们淹死。他们现在巴不得把我捧得高高的,当成正面典型来宣传。所以,我才有跟他叫板的底气。”
林溪看着我,眼神有点复杂:“你……从一开始就想好了?”
“不算想好。”我说,“即兴发挥。写‘尬聊流’的,随机应变是基本功。”
林溪没说话,她只是默默地拿起另一个苹果,开始削。这一次,她的手有点抖,果皮断了好几次。
我知道,我刚才那番话,不仅是说给冯建国听的,也是说给她听的。我在划清界限。我不是他们系统里的人,我帮他们,只是为了自救。别指望用那些条条框框来束缚我。
“对了,”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那笔奖金,大概有多少?”
林溪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抬起头,看着我,忽然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
“一个你这辈子写小说,可能都赚不到的数字。”
她伸出了一根手指。
“一百万?”我试探着问。
她摇了摇头。
“一千万?”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她还是摇头,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一个……亿?”我的声音都变调了。
林溪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想什么呢!是一个月后,你可以自由出入本市任何一家图书馆的‘荣誉市民’身份!至于奖金,大概够你在这家医院的VIP病房住上一年吧。”
我愣了三秒钟,然后抓起床上的枕头,朝她扔了过去。
“我操!你们这是卸磨杀驴!”
三天后,我出院了。
当然,不是回家,而是被“请”进了一处所谓的“安全屋”。
这是一套位于市中心高档小区的顶层公寓,三百多平,复式结构,落地窗外就是整个城市的璀璨夜景。装修是那种性冷淡的现代风格,黑白灰三色,跟我那个狗窝一样的出租屋比起来,简直是天堂。
但门口二十四小时站岗的两个便衣,以及屋子里无处不在的隐藏摄像头,都在提醒我,这地方的本质,不是家,是笼子。一个镀了金的笼子。
冯建国倒也信守承诺。在我交出了一份长达五万字,细节详实到连“教授”哼唱时喉结振动频率都做了文学性描写的“事件报告”后,他们就没再来烦我。那份报告,我写得花团锦簇,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误打误撞、全程懵逼、靠着胡说八道和狗屎运才活下来的三流写手。至于那些关于时钟、密码、旋律的关键信息,我用一种极其暧昧和模糊的春秋笔法一笔带过,让他们看得懂,又看不全懂,就像我那些更新到一半就断更的小说一样,急死人不偿命。
我知道,他们拿我没办法。在官方的宣传口径里,我已经成了一个“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平民英雄。我的那本“尬聊流”小说,一夜之间,从一个被骂了三千楼的扑街作品,变成了各大读书网站争相推荐的“神作”,点击量和打赏数额,每天都在刷新纪录。我的编辑打电话给我时,声音都是颤抖的,说有好几家影视公司想买版权,价格已经抬到了八位数。
这一切,都发生在我被“软禁”的这几天里。我像一个风暴的中心,自己却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拿到巨额稿费和奖金的第一天,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林溪帮我订了一份全城最贵的法式大餐外卖。当那个穿着燕尾服,戴着白手套的餐厅经理,在两个便衣小哥警惕的目光下,战战兢兢地把一个保温餐车推进我的“安全屋”时,我感觉人生达到了巅峰。
我坐在那张能坐十二个人的巨大餐桌前,一个人,面对着一桌子的鹅肝、鱼子酱和松露,忽然觉得有点索然无味。
还不如楼下小卖部的一碗泡面,加根火腿肠。
“怎么不吃?”林溪端着一杯咖啡,在我对面坐下。这几天,她成了我的专属联络员,或者说,看守。
“在思考一个哲学问题。”我用餐刀切着一块五分熟的牛排,“当一个穷逼忽然有钱了,他最大的痛苦是什么?”
“什么?”
“是发现,有钱人的快乐,也就那么回事。”我叉起一块牛排,放进嘴里,“还没我码字时,想出一个绝妙烂梗来得快乐。”
林溪看着我,眼神里有些担忧:“你没事吧?心理医生说,经历过重大创伤的人,很容易出现应激反应。你现在这种状态,有点……反常。”
“我一直都这么反常。”我喝了一口82年的拉菲,感觉跟超市里三十块一瓶的干红没啥区别,“我跟你说,我这几天一直在复盘。我觉得‘教授’那套‘犯罪美学’,有一个根本性的逻辑漏洞。”
“什么漏洞?”林溪显然对这个话题更感兴趣。
“他追求的是一个完美的,对称的,充满戏剧性的‘结局’。但他忽略了,生活不是戏剧。戏剧需要结尾,生活只需要继续。”我指了指窗外的万家灯火,“你看,这城市差点就没了。但现在,灯还亮着,地铁还在跑,还有无数的社畜在加班。太阳照常升起,除了少数几个人,没人在乎那天下午发生了什么。这才是生活。它碾碎一切戏剧性,用平庸和琐碎,消解一切宏大的意义。这才是对‘教授’那种人的,最大的嘲讽。”
林溪沉默了。她可能没想到,我会从这个角度去理解这件事。
“所以,你已经放下了?”她问。
“放下?”我笑了,“怎么可能。我只是在想,如果我要写续集,该怎么写。”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那是一部全新的,由林溪交给我的,据说是“内部加密”的手机。这几天,除了我编辑的电话,它就没响过。
我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
一个陌生的,来自境外的号码。
我和林溪对视了一眼。她的表情瞬间变得警惕。
我冲她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按下了接听键,并且开启了免提。
电话那头,一片寂静。
“喂?”我开口。
依旧没有声音。只有一种极其轻微的,类似于电流的“沙沙”声。
我皱了皱眉。这种感觉,很熟悉。
就像在“零号”会议室里,那台老式录音机播放磁带时的底噪。
我的心,猛地沉了一下。
“不说话我挂了啊。国际长途挺贵的,虽然我现在付得起。”我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
“……陈……默……”
一个断断续续的,仿佛经过了电子处理,又像是从深渊里传来的声音,从听筒里响起。
不是“教授”的声音。那是一种完全陌生的,冰冷的,不带任何人类感情的音调。
但这个称呼,让我瞬间绷紧了神经。
“哪位?”我问,眼睛却看着林溪。她已经站了起来,一只手悄悄伸向了腰后。
“一个……读者。”那个声音说,“我……读了你的……故事。写得……很好。”
“过奖了。想催更的话,可以去网站留言。想寄刀片的话,地址问我助理。”我继续用我的“尬聊流”风格回应,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这个电话,是怎么打到这部加密手机上的?
“你的……新故事……写到哪里了?”那个声音不理会我的调侃,继续问。
“正在构思。主角刚发了一笔横财,正准备过上枯燥的有钱人生活。”
“不。”那个声音否定道,“故事……没有结束。‘摇篮曲’……只是序章。‘守望者’……正在醒来。”
守望者!
项目12:守望者。
我瞳孔一缩。这是“启明星计划”的最后一个项目。在那些档案里,关于“守望者”的资料,只有寥寥几行字,语焉不详,只说是一个“最终监控与裁决系统”。
“你是谁?”我沉声问。
“我是……时间的……回响。”那个声音说,“也是……未来的……注视。陈默,你打开了……不该打开的门。你拿走了……不该拿走的东西。”
“我拿走了什么?你们那破烂的录音机和电话?我已经上交了。”
“你拿走了……‘钥匙’。”
钥匙?我脑子里瞬间闪过在密室里发生的一切。终止程序的密码?还是那段旋律?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会……懂的。”那个声音说,“‘迷宫’里……藏着答案。找到它。否则……下一个‘摇篮曲’……会为你而唱。”
嘟……嘟……嘟……
电话被挂断了。
我握着手机,手心一片冰凉。
“追踪到信号来源了吗?”我问林溪。
林溪脸色凝重地摇了摇头:“不行。信号经过了十几次的跳转和加密,源头在海外,根本无法定位。对方是个顶级高手。”
“迷宫……摇篮曲……守望者……”我喃喃自语。
这不是威胁。这是一个新的谜题。一个新的,“剧本”。
对方知道我的名字,知道我在“零号”会议室里的经历,甚至知道“守行者”这个代号。他们不是警察,也不是“教授”。他们是第三方。是“启明星计划”真正的幽灵。
“他们说的‘迷宫’是什么?”林溪问。
“项目02:迷宫。”我说,“一个针对实验体空间认知和记忆力的测试项目。档案里说,7号实验体在这个项目里,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能力,他能在任何复杂的迷宫里,找到最短的路径。但有一次,他被困在了一个迷宫里整整三天。出来之后,他的部分记忆就出现了混乱。档案上说,那是一次‘失败的压力测试’。”
“他们在引导你,去调查这个‘迷宫’。”林溪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没错。”我点了点头,“这是一个陷阱,也是一个邀请。他们想让我入局。”
“我们必须把这件事报告给冯局!”林溪说着就要去拿她的通讯器。
“不行!”我按住了她的手,“不能告诉他。”
“为什么?”
“因为我不相信他。”我说,“冯建国这种人,他关心的不是真相,是稳定。他只想把所有知情者,包括我和‘教授’,都死死地按住,让这件事彻底烂掉,变成一桩悬案。我们要是把这个电话的事告诉他,你猜他会怎么做?”
林溪沉默了。
“他会把我关得更紧,切断我的一切信息来源。然后,他会派他的人,去查那个所谓的‘迷宫’。然后呢?他们什么都查不到,或者,他们的人会像没头苍蝇一样,掉进对方的陷阱里。而我,这个唯一的‘钥匙’,却被锁在保险柜里,活活锈掉。”
我看着林溪的眼睛:“我不想把我的命,交到一群官僚手里。上次不会,这次更不会。”
“那你想怎么做?”林溪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拿起桌上的笔记本电脑,那是林溪拿给我写报告用的。我把它打开,连接上网络。
“他们给我出了一个谜题,那我就解给他们看。”我一边说,一边十指如飞地在键盘上敲击,“但不是按照他们的规则。我要用我的方式。”
我打开了一个加密的暗网论坛。这是我以前为了查资料,偶尔会逛的地方。我在上面,用一个全新的ID,发了一个帖子。
帖子的标题是:
【重金悬赏:寻找一座“不存在的迷宫”】
帖子的内容很简单:
【本人,畅销书作家,笔名“陈默”。
最近构思一部新的悬疑小说,需要一个核心场景:一座迷-宫。
要求如下:
1. 该迷宫真实存在于本市,或曾经存在过。
2. 建造时间大约在十五到二十年前。
3. 设计极其复杂,且具有某种“欺骗性”。
4. 可能与某个废弃的科研项目或精神病院有关。
提供有效线索者,奖金一百万。
提供准确位置并能证明其与我要求相符者,奖金一千万。
非诚勿扰。联系方式附后。】
发完帖子,我合上电脑,长舒了一口气。
林溪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你……你疯了?你这是在干什么?把事情闹大?”
“不。这不是闹大,这叫‘浑水摸鱼’。”我靠在椅子上,重新拿起那杯已经凉了的红酒,一饮而尽,“对方以为他们在暗处,我在明处。他们想一步步地引导我,看我像个傻子一样解谜。那我就把桌子掀了,把所有的牛鬼蛇神都炸出来。我要让全城的赏金猎人、私家侦探、城市探险家、还有那些见钱眼开的疯子,都替我去找这个‘迷宫’。我要把一场只有几个‘玩家’的秘密游戏,变成一场全城参与的,盛大的‘寻宝真人秀’。”
我看着林溪震惊的表情,笑了。
“怎么样?这个剧情反转,是不是比我上一本小说,要刺激多了?”
我的“安全屋”外,夜色正浓。但我知道,从这一刻起,这座城市的地下世界,要开始热闹起来了。
而我,不再是那个被动解谜的剧中人。
从现在起,我是出题人。
帖子发出去的十二个小时里,我的加密邮箱收到了三百多封邮件。
其中百分之九十是垃圾信息。有毛遂自荐想当我保镖的退役雇佣兵,有声称能用塔罗牌算出迷宫位置的灵媒大师,甚至还有一个自称是秦始皇转世,说那个迷宫是他当年修的,只要我给他打十万块解冻费,他就带我进去。
我把这些邮件,都当成单口相声的素材,分门别类地存了起来。
林溪在我旁边,看得眼皮直跳。“这就是你说的‘浑水摸鱼’?我怎么觉得是‘引狼入室’?”
“别急。让子弹飞一会儿。”我刷新了一下邮箱,又多了十几封新邮件,“大海捞针,总得先把水搅浑了,鱼才会自己跳出来。真正的线索,往往就藏在这些乌烟瘴气里。”
我一边筛选邮件,一边让林溪帮我核实一些看起来有点靠谱的信息。比如,有人提到城郊有个废弃的儿童乐园,里面有个巨大的树篱迷宫,二十年前很出名。林溪动用权限查了一下,发现那个乐园早在十年前就因为安全问题被拆除了,现在已经盖成了商品房。
还有人说,市档案馆的地下三层,本身就是一个为了防空而设计的复杂结构,跟迷宫一样。林溪查了之后,告诉我那地方的安保级别和她们总部差不多,别说我,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俩就像两个在垃圾堆里淘宝的拾荒者,希望渺茫,但谁也不愿意放弃。
直到第二天的下午,一封新的邮件,出现在了收件箱里。
这封邮件很特别。它没有标题,发件人地址是一串毫无意义的乱码。
邮件正文里,也只有一个东西。
一张图片。
那是一张用铅笔画的,手绘的地图。画得很潦草,线条歪歪扭扭,像是出自一个孩子的手。地图的中央,是一个复杂的,由无数同心圆和放射线组成的,类似蜘蛛网的图案。在图案的最中心,画着一个小小的,火柴人一样的简笔画小人。
小人的旁边,写着三个字:“我在这。”
我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林溪,看这个。”我把电脑屏幕转向她。
林溪凑过来看了一眼,也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恶作剧吗?”
“不。”我摇了摇头,死死地盯着那张图,“这不是恶作-剧。你看这个签名。”
在地图的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签名。不是文字,而是一个图案。
一个缺了一角的,小小的太阳。
这个图案,我见过。
在“零号”会议室里,在那本属于“教授”童年的画册上。他画的每一幅画下面,都有这个签名。那是他给自己设计的,独一无二的标志。
“教授”……
这封邮件,是“教授”发来的?
不可能。他被关在最严密的设施里,别说电脑,可能连根牙签都摸不到。
那会是谁?一个模仿他的人?
“能查到发件人的IP地址吗?”我问。
“我试试。”林溪立刻坐到另一台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噼啪作响。她是这方面的专家。
几分钟后,她抬起头,脸色很难看。
“不行。跟上次那个电话一样,是虚拟地址,而且用了多重代理,根本追不到源头。但是……”她话锋一转,“我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东西。这封邮件的发送时间,精确到了毫秒。它不是通过常规的互联网服务器发送的。”
“那是什么?”
“像是……通过某个内部网络,一个封闭的局域网,直接‘注入’到公共互联网里的。这种技术,只有少数几个机构能做到。”林溪的眼神变得极其严肃,“比如,我们。或者……关押‘教授’的那个地方。”
我的后背,窜起一股凉意。
如果这封邮件,真的是从关押“教授”的地方发出来的……那事情就变得复杂了。
是“教授”自己找到了系统的漏洞,把信息传了出来?还是说,有人在利用他的名义,故意给我发这个?
“你觉得,这图是真的吗?”林溪问。
我没有回答。我把那张手绘地图放大,仔细地观察着每一个细节。这张图,表面看是一个迷宫,但它的结构,却让我想起了一个东西。
“星盘……”我喃喃道,“或者说,是一个天体运行图。你看这些同心圆,像不像行星的轨道?这些放射线,像是……某种引力场?”
“天体物理?”林溪一头雾水,“这跟迷宫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我的脑子里,有什么东西正在飞快地连接,“‘启明星计划’,这个名字本身就和天文有关。那个‘零号’会议室的密码盘,也像一个星盘。设计这个计划的人,是一群对天文学和符号学,有着变态偏执的家伙。”
我指着地图中心那个小人:“如果这不是一个地理上的迷宫,而是一个……概念上的迷宫呢?一个关于时间,空间,和记忆的迷宫?”
“太玄了。”林溪摇了摇头,“就算你说得对,我们上哪去找这么一个地方?”
我没有说话,目光落在了地图的边缘。那里,有一些模糊的,像是被橡皮擦过,但又没擦干净的痕迹。我把图片放大到极限,勉强能分辨出几个字母。
“……C……E……P……T……I……O……N……”
“Inception?盗梦空间?”林溪念了出来,“什么意思?”
“不。不是Inception。”我摇了摇头,把那几个字母重新排列组合,“你看,这个P,更像一个R。这个T,像是两个字母连在了一起,一个I,一个T。而这个O,旁边还有一个很淡的点,应该是I。”
我拿来纸和笔,把那些模糊的字母,按照我的猜测,重新写了下来。
R-E-C-E-P-T-I-O-N。
Reception。接待处。
“接待处?”林溪更糊涂了。
“没错。就是接待处。”我的眼睛亮了,“任何一个大型的,封闭的机构,比如研究所,医院,甚至是监狱,都会有一个‘接待处’。那是所有访客,所有‘新人’进入这个机构的第一站。也是……他们记忆开始的地方。”
我猛地站了起来:“二十年前,本市新建或改建过的大型精神病院或者脑科研究所有哪些?重点排查那些有‘天文元素’的,比如建筑外观,内部装饰,或者干脆就是名字!”
林溪被我的情绪感染,也立刻行动起来。她飞快地在系统里检索,一条条的信息,在屏幕上滚过。
“有了!”几分钟后,她指着屏幕上的一条信息,“市第七人民医院,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北山精神病院’。二十年前,它进行过一次大规模的扩建。它的新住院部大楼,设计师是个法国人,设计理念就是‘星空下的疗养’。大楼的穹顶,是一个巨大的玻璃天窗,晚上能看到星星。而且,大楼的中庭花园,就是一个按照古希腊星图设计的,植物迷宫!”
北山精神病院。植物迷宫。星空。
所有的线索,都对上了!
“但是,”林溪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这个植物迷宫,在十五年前的一次暴雨中,被泥石流冲毁了一大半,后来就废弃了。现在那里就是一片荒地。我们要去那里找什么?”
“找入口。”我说,“一个废弃的迷宫,本身就是最好的掩护。如果‘启明星计划’有什么秘密设施需要一个地面入口,没有比那里更合适的地方了。”
“太危险了。”林溪立刻反对,“对方既然引导我们去那里,就一定设下了陷阱。我们必须上报,让行动队去。”
“来不及了。”我看着电脑屏幕上那张诡异的地图,“这是一个‘邀请函’。而且,是只发给我一个人的邀请函。如果我带着一大帮警察过去,你猜会发生什么?什么都不会发生。对方会立刻消失,抹掉所有痕迹。我们也会彻底失去这条线索。”
“那你也不能一个人去!”
“我不是一个人。”我看着她,“我还有你。”
林溪愣住了。
“你负责外围接应和技术支持。”我拍了拍她的肩膀,“相信我,我写了那么多密室逃脱和孤胆英雄的戏码,真轮到自己上场,我绝对是死得最快的那一个。我没那么傻。我只是……想去看看。看看这个故事的下一章,到底写了些什么。”
我的语气很平静,但林溪能听出里面的决心。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最后,她叹了口气。
“我需要一套行动方案。具体的渗透路线,紧急撤离方案,还有通讯协议。你必须全程佩戴摄像头和生命体征监控设备。一旦出现异常,我不管你同不同意,会立刻让外围的支援小组强行介入。”
“成交。”我打了个响指。
这才是我的“女主角”该有的样子。专业,果断,虽然嘴上说着不要,但身体却很诚实。
当晚,我们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我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衣服,身上藏了各种林溪提供给我的小玩意儿:一个伪装成纽扣的摄像头,一个可以监测环境气体的微型传感器,还有一个能发出高频干扰信号的紧急信标。
林溪则在我们的“安全屋”里,建立了一个临时的指挥中心。几块屏幕上,显示着北山精神病院周边的卫星地图、建筑结构图和实时监控画面。
“准备好了吗?”她通过蓝牙耳机问我。
“随时可以出发。”我站在窗边,看着山下那片隐没在黑暗中的建筑群。那里,就是北山精神病院。
“记住,陈默。”林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你不是去写小说的。别把自己当主角。活着回来。”
“放心。”我笑了笑,“我新书的版权费还没到账呢。在拿到钱之前,我可舍不得死。”
我关掉房间的灯,像个幽灵一样,从安全通道离开了这栋“安全屋”。
楼下,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已经等在了阴影里。
半个小时后,我出现在了北山精神病院的围墙外。这里已经半废弃,围墙破败,铁丝网上挂着枯萎的藤蔓。我轻易地就翻了进去。
夜里的精神病院,安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几栋还亮着灯的病房楼里,偶尔传来的,模糊的嚎叫。
我按照地图,绕过主楼,来到了后山那片所谓的“迷宫花园”。
这里确实已经是一片荒地。杂草长得比人还高,地上满是碎石和烂泥。当年那个精巧的植物迷宫,只剩下一些依稀可辨的,被杂草掩盖的路径轮廓。
我打开手腕上的微型电脑,上面显示着那张手绘地图的扫描图。我将地图的轮廓,和眼前的地形,进行比对。
“找到了。”我压低声音,对耳机里的林溪说,“中心点,应该在我东北方向,五十米左右的位置。”
我拨开齐腰深的杂草,深一脚浅一脚地向那个方向走去。脚下的土地越来越松软,空气中,开始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混合着泥土和腐烂植物的腥味。
终于,我在一丛特别茂密的灌木后面,发现了一个东西。
一个水泥砌成的,方形的平台。平台中央,是一个被铁锈和藤蔓覆盖的,方形的金属井盖。
井盖的中央,刻着一个图案。
一个复杂的,由无数齿轮和指针构成的,类似钟表机械的图案。
这个图案,和“零号”会议室里,那个环形桌中心的密码盘,风格如出一辙。
“林溪,我找到了入口。”我蹲下身,清理掉井盖上的藤蔓,“但它被锁住了。是一个机械密码锁。”
“能打开吗?”
“看起来很复杂。”我用手电照着那个密码盘,上面是十二个可以转动的刻度环,每个刻度环上,都刻着不同的符号,有星座,有炼金术符号,还有一些我根本不认识的鬼画符。
“别乱动!”林溪立刻警告我,“这种地方的密码锁,很可能有防破解的触发装置。一旦输错,天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当然知道。我只是在想,密码是什么?
“摇篮曲”?不对。那个已经用过了。
“教授”给我的那张图上,也没有任何关于密码的提示。
他只是画了一个小人,写着“我在这”。
我在这……
我在这……
我看着那个复杂的密码盘,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一个荒诞的,疯狂的,但又极有可能的念头。
如果……这个密码盘,不是用来“输入”密码的呢?
如果,它是一个“识别”装置呢?
它要识别的,不是一串数字,也不是一段旋律。
它要识别的,是“人”。
是某个特定的人。
我慢慢地,伸出手,放在了那个冰冷的,刻满了复杂花纹的金属密码盘上。
然后,我闭上了眼睛,开始回忆。
回忆在“零号”会议室里,那个疯子,把电线按在自己太阳穴上的那一幕。
回忆屏幕上,那行绿色的,跳动着的文字:
【7号实验体接入成功。】
“陈默,你在干什么?!”耳机里,传来了林溪惊恐的尖叫。
我没有回答她。
因为,就在我的手掌,接触到密码盘的那一刻。
“滋——”
一股微弱的,但极其清晰的电流,从密码盘上涌出,瞬间传遍了我的全身。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眼前的黑暗里,无数的画面,无数的数据流,像瀑布一样,疯狂地涌现。
迷宫,时钟,摇篮曲,哭泣的孩子,白大褂的阴影……
最后,所有的画面,都定格在了一行绿色的,由二进制代码组成的,冰冷的文字上。
【身份识别中……】
【脑波频率匹配……】
【匹配对象:变量X。】
【权限等级:观察者。】
【警告:检测到非授权接入。】
【警告:身份冲突。】
【启动……最终裁决程序……】
“嗡——”
一声刺耳的蜂鸣,在我脑海里炸开。
我脚下的地面,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个我手按着的金属密码盘,忽然亮起了刺眼的红光!
“操!”
我心里只来得及骂出这一个字,就感觉脚下一空。
整个水泥平台,连同我这个人,都在一瞬间,向着无尽的黑暗,垂直地坠落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