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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茶三酒四踢桃二,食饱无事听趣味。

“营老爷”的喧嚣与码头水煞的惊险,如同夏日午后的雷阵雨,来得猛烈,去得也干脆,只在村人的茶余饭后留下些许谈资,以及对陈泽楷这位年轻乩童愈发深厚的信赖。老榕树下恢复了往日的幽静,只余海风穿过叶隙的沙沙声,与茶铫中滚水细微的鸣响相和。

陈泽楷这几日却有些心神不宁。并非因为契骨在化解水煞后略显黯淡——那只需以香火温养、自身调息便能恢复。而是一种冥冥中的感应,仿佛有一根极细的丝线,从遥远的南方牵扯而来,系在他的心头上,带着咸湿的海风与某种焦灼的期盼。

这日,他正用一方软布,细细擦拭着那枚色泽似乎更深沉了几分的契骨,林振强手里捏着一个牛皮纸信封,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好奇与肃穆的神情。

“阿楷!有‘番批’(侨批,指海外华侨寄回的家书及汇款)!是从暹罗寄给你的!”

陈泽楷一怔,接过信封。信封已经泛黄,边角磨损,显然路途遥远,历经辗转。上面的字迹是繁体竖排,墨迹沉稳,落款正是——陈绍泉。

他小心地拆开信封,里面并非银信(汇款凭证),而是厚厚一叠信纸,还有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穿着旧式西装、面容与陈绍泉有六七分相似的老者,眼神深邃,带着南洋华人特有的、历经风霜的坚韧,背景是一间颇具南洋风格的厅堂,神龛上供奉的,赫然是三山国王的神像。

陈泽楷展开信纸,陈绍泉那略带颤抖却依旧有力的字迹映入眼帘:

“泽楷贤侄乩童钧鉴:

暹罗一别,倏忽数月。仰仗贤侄法力,化解先人冤孽,我归暹后,身心渐安,家宅亦复平静,此皆贤侄所赐,感激不尽,没齿难忘。

然,近日家中又生蹊跷,非关冤魂,却更令人心难安。每至夜半,宅中老旧留声机,无人自启,播放之唱片,非是暹乐,亦非西洋曲,乃是……潮剧《桃花过渡》之片段!声调幽怨,如泣如诉,反复只那几句:‘过渡啊过渡,何时是归期……’

初时以为电器故障,请人检修,一切正常。更换唱片,甚至拔去电源,至夜,那唱声依旧准时响起!家人惶恐,仆佣渐生去意。我亦夜不能寐,细辨那唱腔,竟与数十年前,一位曾红极南洋的潮剧名伶‘赛珍珠’之声,极为相似!

此‘赛珍珠’亦是吾潮汕同乡,当年随戏班‘新天彩’来暹罗献艺,声色艺俱全,尤以《桃花过渡》、《苏六娘》等戏闻名,后不知何故,竟于巅峰之时销声匿迹,传闻颇多,有说嫁入豪门,有说病故异乡,已成谜案。

今此异象,不知是否与此女伶有关?其声夜半而来,似有无尽哀怨与期盼,恐非吉兆。愚叔远在异邦,举目无亲,所能倚仗者,唯有故乡神明与贤侄矣。万望贤侄垂怜,设法探明因果,或祷于国王老爷,能否遥相安抚?所需资费,但凭吩咐,绝无吝惜。

临书仓促,不尽欲言。敬颂

神安!

愚叔 绍泉 顿首

某年某月某日于曼谷”

信末,还附上了他在曼谷的详细地址。

信读完了,小屋内一片寂静。只有茶铫中水将沸未沸的微弱声响。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林振强咂咂嘴,打破了沉默,“这绍泉叔公,还真是……头过身就过(一波刚平一波又起)啊!龙凤井的冤魂刚送走,南洋家里又闹起戏子女鬼了?还是无人自唱的留声机?这可比俺扎的纸人自己动起来还邪门!”

陈泽楷没有立刻回应,他的目光落在信纸“赛珍珠”和“新天彩”那几个字上,手指无意识地划过照片上那慈祥又带着忧色的面容。南洋,潮剧,名伶,失踪……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透着一种华丽又悲凉的诡异。

他起身,从床底的樟木箱里,翻出那本伴随他解决了许多事件的《榕下乩童录》。他记得,阿公的笔记里,似乎不仅仅记录了榕下村本地的事。

借着窗外透入的天光,他一页页仔细翻阅。在记录一些关于“音魂”、“执念凭依”的案例之后,在笔记颇为靠后的部分,他果然找到了一段与海外相关的潦草记录:

“癸卯年(应为1963年),闻暹罗曼谷有潮剧班‘新天彩’,台柱女伶‘赛珍珠’,色艺双绝,名动侨界。然其人与当地豪商郑氏往来密切,后忽传暴病身亡,葬于曼谷郑氏义山。然有同行者私语,谓其死因蹊跷,恐非善终。其声腔独特,有‘裂帛穿云’之韵,死后偶有闻其唱腔于旧剧院或相关之地,侨人谓之‘珍珠鬼音’……”

记录到此为止,没有更多细节。但足以印证陈绍泉信中所言非虚!这位“赛珍珠”果然存在,而且死因可疑,死后确有灵异传闻!

“看来,这位‘赛珍珠’姑娘,是心有冤屈,或者……有未了的执念,附着在了与她的艺术生命紧密相关的‘声音’之上。”陈泽楷合上笔记,若有所思,“留声机……唱片……这些都是承载她声音的媒介。而她选择在绍泉叔公家显现,或许并非偶然。”

“为啥?”林振强不解,“绍泉叔公又不认识她。”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陈泽楷缓缓道,“绍泉叔公是潮汕同乡,家中又虔诚供奉三山国王。对于漂泊异乡、可能含冤而死的孤魂来说,同乡的血脉与故乡神明的气息,就像黑暗中的灯塔,有着天然的吸引力。她或许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引起注意,传递某种信息,或者……寻求帮助,希望魂归故里。”

“那怎么办?”林振强摊手,“我们总不能为了个女鬼,千里迢迢跑去暹罗吧?”

陈泽楷走到窗边,望着南方天际的流云,沉默了片刻。直接前往南洋,目前来看并不现实。但并非完全没有办法。

“远水难救近火,但神明可通幽冥。”他转过身,眼神恢复了清明与坚定,“我们虽不能亲至暹罗,但可以在此地,借助三山国王与天地神明之力,行‘遥禳’之法,同时……或许可以尝试与这位‘赛珍珠’的灵识沟通。”

“遥禳?沟通?怎么搞?”林振强来了兴趣。

“需准备一场法事,规模不需如‘上阴表’那般宏大,但需更具针对性。”陈泽楷思路清晰起来,“你要扎两样东西:一个微缩的‘戏台’,还有一个穿着戏服、面容模糊的女纸人,代表‘赛珍珠’。另外,我们需要找到《桃花过渡》的古老唱片或录音,最好是她当年演唱的版本。”

他顿了顿,看向那封侨批,语气沉凝:“最重要的是,我需要以契骨为引,以绍泉叔公的血脉气息和这封信为媒介,尝试‘神游’或‘感应’,看能否捕捉到那‘鬼音’中蕴含的真实信息。这比单纯的驱逐或超度,更为凶险,因为要主动深入一个陌生亡魂的执念领域。”

林振强听得咋舌:“阿楷,你这可是要跟一个死了几十年的南洋女鬼‘隔空对话’啊!这……这能行吗?”

“路不行不到,事不为不成。”陈泽楷走回茶盘前,重新注水泡茶,动作沉稳,“既然找上了门,便是因果。无论是人是鬼,既有诉求,总得给个说话的机会。准备吧,纸人强,这次,我们要听听这位‘赛珍珠’,究竟想唱些什么。”

茶香再次弥漫开来,却似乎带上了一丝异域的神秘与哀愁。南洋的夜,曼谷的留声机,那幽怨的潮音,仿佛跨越了千山万水,隐隐在这榕荫下的小屋中回荡。

第十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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