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数据档案库的初步成功,让陈文远尝到了信息不对称带来的甜头。在朝堂辩论中,拥有更全面、更精准的数据,往往能一击制胜,让对手的攻讦显得空洞无力。但他深知,目前的信息获取方式依然被动且滞后——依赖于各地官府按季报送的报表,其中水分不少,且等数据汇总到京城,情况可能早已发生变化。
“必须建立一条更快、更真实的信息供应链。”陈文远暗下决心。这条供应链不能完全依赖于僵化的官僚体系,它需要更灵活的触角,更高效的传递网络。
“信鸽”与“漕驿一体”的试点
一个雨夜,陈文远召来了已是他心腹之一的赵小五。如今已是漕运革新司实际主事人的赵小五,风尘仆仆从江淮赶来,身上还带着运河的水汽。
“小五,漕运的效率我们已经提升,但信息传递的速度,仍是瓶颈。”陈文远指着地图上连接京城与江淮的漕路,“官方塘报驿递,从江淮到京师,即便加急,也需旬日。若遇天灾人祸,消息中断,朝廷便成聋子瞎子。”
赵小五立刻领会:“大人的意思是,想利用咱们的漕运网络来传递消息?”
“不止是传递。”陈文远目光锐利,“我们要建立一条独立于官方驿传体系之外的‘信息快道’。利用漕船南下北上的便利,在关键节点设置我们的人,不仅传递户部需要的数据,也收集市井民情、物价波动、乃至地方官的官声政绩。这些信息,要比官方的奏报更快、更真。”
他顿了顿,低声道:“此事需秘密进行,对外只称是为提高漕运调度效率而设的‘漕讯系统’。你从漕政学堂中挑选绝对可靠、机敏且善于观察的学员,安插到主要漕运枢纽。他们明面上是核算、协调漕务,暗地里,则是我们的耳目。”
此外,陈文远还重启了一项古老但高效的技术——信鸽。他在京城郊外秘密设立鸽舍,委托心腹商人往来各地时,将经过训练的信鸽带至重要城市,如江南苏杭、西南巴蜀、北方边镇。一旦有紧要信息,便可飞鸽传书,虽传递信息量有限,但速度极快,能在关键时刻抢占先机。
这套“漕驿一体,明暗结合”的信息网络,开始悄无声息地铺设开来。它如同在帝国的血脉(漕运)之外,又编织了一套敏感的神经网络。
掌握了更快的信息渠道,陈文远开始思考如何引导舆论。他深知,在权力斗争中,真相固然重要,但真相以何种方式、在何时呈现,同样关乎成败。清流一派之所以屡屡能掀起风浪,正是因为他们掌握了道德制高点和舆论话语权。
陈文远自己不便直接出面,但他可以扶持代理人。他暗中资助了几位在士林中颇有文名、却因家贫或耿直而不得志的文人,创办了一份名为《京华闻见录》的民间小报。这小报最初只刊载一些市井趣闻、诗词唱和,偶尔点评时政,也多是泛泛而谈,并未引起太多注意。
但渐渐地,《京华闻见录》开始出现一些与众不同的内容。它会用浅显易懂的语言,解读户部新近推出的某项便民政策;它会刊登来自江淮的“实地见闻”,描述农社如何帮助农民增收,新式漕船如何提高效率;它甚至会匿名采访一些“老吏”,讲述户部数据改革后,账目如何变得清晰,贪墨空间如何被压缩。
这些文章不唱高调,只摆事实,用平实的语言和具体的数据,潜移默化地塑造着“陈文远改革=务实有效=利国利民”的公众印象。小报售价低廉,在茶楼酒肆、书院门外流传甚广,甚至一些中下层官员也争相传阅。
清流官员起初对此嗤之以鼻,认为是不入流的“坊间小报”。但当他们发现民间乃至部分同僚对陈文远的看法开始转变,甚至皇帝偶尔也会问起“《闻见录》上所载江淮农事是否属实”时,才惊觉这股舆论力量不容小觑。他们试图弹劾小报“妖言惑众”、“干预朝政”,但陈文远早已将关系撇清,小报主编又确实是民间文人,且内容大多言之有物,一时竟难以取缔。
信息优势的首次实战:平息米价风波
初夏,京畿地区阴雨连绵,运河水位上涨,部分河段漕运短暂受阻。京城内很快流传起“漕粮不继,京师将断粮”的谣言,一些粮商趁机囤积居奇,米价应声而涨,民心惶惶。
若在以往,户部需要层层下文询问地方,等搞清楚状况,京城可能已生乱子。但这一次,陈文远反应神速。
他首先通过信鸽网络,确认了漕运只是暂时减速,并无大碍,江淮粮仓充盈。接着,他通过“漕讯系统”,命令沿线节点立即张贴安民告示,说明情况,并组织可靠商队从周边地区调粮入京平抑物价。
同时,《京华闻见录》连夜加印特刊,头版头条便是“户部侍郎陈文远答客问”,以清晰的数据和逻辑,驳斥谣言,公布漕运实况和官府平抑粮价的措施,并严厉警告囤积居奇者。
第二天,当恐慌情绪刚开始蔓延,官府的告示和《京华闻见录》的特刊已遍布大街小巷。数据详实,措施明确,迅速稳定了民心。投机粮商见官府反应如此迅速、信息如此透明,知道无机可乘,纷纷抛售存粮,米价迅速回落。
这场潜在的风波,在几天内就被平息。皇帝对此十分满意,在朝会上特别赞扬陈文远“处事明断,心系民生”。这是信息优势转化为治理效能的一次完美展示,也让更多观望的官员意识到,陈文远掌握的不仅是数据,更是一种全新的、高效的国家治理模式。
然而,这次成功也引起了最深沉的警惕。一日散朝后,一向对陈文远不冷不热的宰相吕纯,罕见地主动与他同行。
“陈侍郎近日辛劳,平息米价风波,功不可没。”吕相语气平和,听不出喜怒。
“下官分内之事,不敢言功。”陈文远恭敬回应。
吕纯缓缓踱步,望着宫墙内苍翠的古柏,似是无意间说道:“为官之道,犹如驾驭舟船。风浪疾时,需张满帆,借力前行;然风平浪静时,则需知收敛,以免舟速过快,倾覆之险暗藏。信息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陈侍郎以为如何?”
陈文远心中一震,知道吕相这是在敲打他。这位老宰相已然看清,陈文远的核心优势正从漕运实务,转向对信息的掌控力。这种力量,比任何实权部门都更令人忌惮。
“下官谨记吕相教诲。”陈文远深深一揖。
吕纯点点头,不再多言,缓步离去。陈文远站在原地,背后渗出些许冷汗。吕纯的警告,比清流们的弹劾更加致命。这意味着,帝国最高权力阶层,已经将他视为一个需要认真对待和制约的“变量”。
回到户部衙署,陈文远看着地图上那些代表信息节点的隐秘标记,心情复杂。信息即权力,这条“神经中枢”每延伸一分,他的力量就增强一分,但来自四面八方的敌意和警惕也加深一层。
他铺开纸笔,开始起草一份新的奏疏,内容是关于建立覆盖全国的“气象水文监测网”的构想——以服务农事漕运为名,进一步扩大他的信息收集范围。
他知道这是一步险棋,但停滞不前,同样是死路。在这帝国的心脏地带,一场关于信息控制权的无声战争,已经打响。他必须更快地编织这张网,直到它足够坚韧,能抵御即将到来的惊涛骇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