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北京,热得像蒸笼。
全国围棋定段赛的赛场设在一所大学的体育馆内。三百多名少年棋手从全国各地赶来,拖着行李箱,背着棋盘棋盒,脸上写着紧张、期待、或是麻木——后者大多是复读生,已经经历过一次或几次这样的夏天。
方圆实验中学的五个人提前一天到达,住在赛场附近的招待所。房间狭小,没有空调,只有一台老旧的电扇吱呀呀地转。
“这条件……”洪河擦着汗,“比咱们学校还差。”
“将就吧。”吴迪把棋谱铺在床上,“钱要省着用,奖金和捐款还要还林澜。”
提到林澜,时光想起出发前一天,林澜来送他们。她递给每人一个小包:里面是清凉油、藿香正气水、巧克力、还有……一副耳塞。
“比赛时用得上。”她说得平静。
现在时光明白了。三百人挤在一个体育馆里,下棋声、叹气声、裁判的走动声、远处空调的轰鸣声……确实需要耳塞。
“林澜想得真周到。”沈一朗小声说。
俞亮没说话,只是默默把耳塞收好。他看起来最平静,但时光注意到,他昨晚几乎没睡——隔壁床传来翻来覆去的声音。
“紧张吗?”时光小声问。
俞亮沉默片刻:“有点。”
连俞亮都会紧张。这让时光反而放松了一些——原来大家都一样。
—
比赛第一天,上午九点。
体育馆里人山人海。三百多张棋盘摆开,像一片黑白森林。家长们被拦在外面,只能透过窗户张望。
时光找到自己的座位:C区第48台。对手是一个来自四川的男孩,看起来比他还小,但眼神锐利。
猜先,时光执黑。
他深吸一口气,戴上耳塞。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和棋盘上纵横交错的线条。
第一步,落在右上角星位。
对手应以小目。
很正常的开局。时光按照训练时的习惯,快速布局,抢占大场。前三十手,双方都下得很谨慎,局势平稳。
但中盘时,对手下出了一手奇怪的“碰”——位置很偏,价值不大,看似随手。
时光正要应,褚嬴的声音忽然响起:“等等,小光。这手棋……不对劲。”
时光停下动作,仔细看棋盘。那手“碰”确实没什么用,但……为什么要下在那里?
他思考了三分钟,忽然明白了:这是在试探!试探他会不会随手应,试探他的棋风是急还是稳。
时光没有应那手“碰”。他脱先,在另一个大场落子。
对手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时光会不应。他犹豫了,开始长考。
“好!”褚嬴赞许,“不跟着对方的节奏走,保持自己的步调。”
之后的棋局,时光完全掌控了节奏。对手几次想挑起战斗,都被他轻描淡写地化解。最终,时光执黑胜十一目半,赢得轻松。
“承让。”时光摘下耳塞。
对手脸色苍白,低头收拾棋子,没有说话。
时光站起来,看到隔壁台——俞亮已经结束对局,正在复盘。用时……不到四十分钟?
他走过去,看到棋谱:是一盘完胜,对手几乎没有什么还手之力。
“这么快?”时光惊讶。
“对手不强。”俞亮淡淡地说,“下午那场才是关键。”
下午的对手,是个复读生,去年差三分定段。这盘棋下得很艰难,时光几次陷入困境,最终凭借官子的精准计算,半目险胜。
走出赛场时,时光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怎么样?”洪河迎上来。
“赢了,半目。”时光喘着气,“你呢?”
洪河咧嘴笑:“我也赢了!中盘胜!”
沈一朗和吴迪也赢了。第一天,方圆实验中学的五个人,全部两战全胜。
“好兆头!”吴迪兴奋地说,“照这个势头……”
“别高兴太早。”俞亮泼冷水,“明天开始,对手会越来越强。”
晚上,招待所里,五个人复盘今天的棋。
“时光,你这手‘点’下得很好。”沈一朗指着棋谱,“时机绝妙。”
“运气。”时光挠头。那手棋是褚嬴提示的。
“不是运气。”俞亮看着时光,“你这几个月进步太快了。快得……不合理。”
气氛微妙地变了。
时光心里一紧,强装镇定:“我就是……练得多。”
俞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再追问。但时光知道,俞亮已经开始怀疑了。
怀疑他背后,是不是真的有什么“高人”。
—
比赛第二天,第一场,时光遇到了麻烦。
对手是个戴眼镜的男生,棋风极其稳健,像一块橡皮糖,粘着就不放。他显然研究过时光的棋谱,开局就避开所有可能的战斗,稳稳地占实地。
时光想发力,却无处发力。对手的棋太厚实,像一堵墙。
中盘时,时光落后了七八目。他额头冒汗,手指微微颤抖。
“小友,冷静。”褚嬴的声音响起,“他的棋虽然厚,但速度慢。我们抢实空,打持久战。”
时光深呼吸,开始专注于搜刮边角。官子阶段,他展现出这几个月的训练成果,收了三个逆收的大官子,一点点追回差距。
最后一手落下,裁判数目。
“黑棋,181子。白棋,180子。黑胜1目半。”
又是半目险胜!
时光瘫在椅子上,浑身虚脱。这盘棋太耗神了,每一步都在计算,在博弈,在心理战。
走出赛场,他看到俞亮——俞亮也刚结束,脸色不太好。
“输了?”时光问。
“嗯。”俞亮点头,“半目。”
时光愣住了。俞亮……输了?
“对手是谁?”
“一个复读生,去年差一分定段。”俞亮平静地说,“他的官子……很强。”
时光第一次在俞亮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不是沮丧,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被激起的战意。
“下午加油。”时光说。
“你也是。”
下午的比赛,时光和俞亮都赢了。但洪河输了——他遇到一个凶悍的对手,中盘战斗失误,大龙被屠。
“对不起……”洪河眼睛通红,“我太急了……”
“没事。”吴迪拍拍他的肩,“还有机会。”
沈一朗也输了,输在一个老练的复读生手下。只有吴迪赢了——他赢得很艰难,但赢了。
第二天结束,积分榜上:俞亮3胜1负,时光4胜0负,洪河2胜2负,沈一朗2胜2负,吴迪3胜1负。
“形势……不太妙。”晚上复盘时,吴迪皱眉,“按照往年的经验,要定段至少需要11胜。我们还有七轮,也就是说,最多只能再输一两场。”
压力,像夏天的闷热一样,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
第三天,变故发生。
上午的比赛,时光的对手是一个看起来文静的女生。但下起棋来,却极其凶狠。更可怕的是,她会在时光长考时,做一些小动作——转笔、抖腿、清喉咙。
虽然不明显,但足以干扰思考。
时光戴上耳塞,但视线还是会不经意地扫到她。他的节奏被打乱了,下出了几步疑问手。
“小光,专注。”褚嬴提醒,“她在用盘外招。”
时光咬牙,强迫自己只看棋盘。但心态已经受影响,计算开始出错。
中盘时,他的一块棋被围攻,眼位危急。
怎么办?时光盯着棋盘,大脑飞速运转。计算,拼命地计算……
“这里‘点’一手。”褚嬴的声音急促,“只能这样了。”
时光落子。那手“点”极其冒险,如果对方应对正确,这块棋就死了。
对手思考了足足十分钟,下出了一手……缓手!
她没算清!时光眼睛一亮,立刻“扳”!局部形成对杀。
最终,这块棋以劫争活出。虽然损了目数,但保住了棋筋。
之后的棋局,时光完全冷静下来。他不再受干扰,专注计算,一点点扳回劣势。
最终,时光执黑胜二目半。
当裁判宣布结果时,对手脸色铁青,狠狠地瞪了时光一眼,摔棋子走了。
“这人……”洪河在门口等时光,看到了这一幕,“太没棋品了。”
“正常。”俞亮淡淡地说,“定段赛,什么人都有的。”
下午的比赛,时光又遇到了一个“怪人”。这个对手会自言自语,声音不大,但刚好能听到:“哎呀,这手不好”、“完了完了”、“怎么下这里”……
像是在干扰,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时光戴上耳塞,完全屏蔽。这盘棋他下得很稳,中盘确立优势,最终轻松取胜。
走出赛场时,他看到那个对手在走廊里哭,一边哭一边捶墙。
“为什么……为什么又输了……第三年了……”
时光心里一紧,别过脸去。
这就是定段赛。三百人在一条独木桥上,总有人会掉下去。掉下去的人,有的会爬起来再来,有的……就永远上不来了。
晚上,招待所里气氛沉重。
“我今天……看到有人作弊。”沈一朗忽然说。
所有人都看向他。
“不是我对手,是隔壁台的。”沈一朗低声说,“他用手机……藏在口袋里,上厕所的时候看。”
“举报了吗?”吴迪问。
“没有证据。”沈一朗摇头,“只是怀疑。”
俞亮冷笑:“每年都有这种事。所以,我们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只有自己足够强,强到不怕任何盘外招。”
足够强。说得简单,做起来太难。
时光看向窗外。北京的夜空,看不见星星,只有霓虹灯的光污染。
他想起了林澜的话:“棋盘是公平的,但下棋的人,不一定都公平。”
是啊,不公平。但这就是现实。
“明天,”俞亮站起来,“我会赢。你们也要赢。”
他的声音里有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好。”时光点头。
“好!”洪河握拳。
沈一朗和吴迪也点头。
五只手叠在一起。
“一起冲过去!”
—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
比赛像一场漫长的马拉松。每天两盘,每盘四五个小时。体力的消耗,精神的折磨,像钝刀子割肉。
时光的积分在稳步上升:6胜0负,7胜1负,8胜1负……输的那一场,是输给了一个职业棋手预科班的学生,棋力确实比他强。
俞亮也输了一场,输给了一个神秘的黑马——一个来自云南的十六岁少年,棋风狂野,像山野里的风,无拘无束。
“我输了。”俞亮复盘那局棋时,语气平静,“但他的棋……很有意思。”
输棋,但没有沮丧,只有学习和反思。这就是俞亮。
洪河和沈一朗在及格线边缘挣扎。吴迪已经掉队了——他年龄大,体力跟不上,连输了三场,基本无缘定段。
“对不起……”吴迪苦笑,“我拖后腿了。”
“别这么说。”时光认真地说,“没有你,我们走不到这里。”
这是实话。吴迪是围棋社的创始人,是他们的领队,是默默付出的那个人。虽然棋力不是最强,但他的作用,无法用胜负衡量。
第七天,关键的一天。
积分榜上,时光9胜1负,排名前五。俞亮8胜2负,排名前十。洪河和沈一朗都是6胜4负,在定段线边缘徘徊。
“今天两场,必须全赢。”晚上开会时,吴迪分析,“输一场,就可能掉出前二十。”
压力山大。
上午的比赛,时光的对手是一个复读生,去年差两分。这盘棋下得极其惨烈,双方都杀红了眼。最终时光凭借更精准的计算,半目险胜。
走出赛场时,他腿都软了。
下午的比赛,对手是……俞亮。
当对阵表贴出来时,整个赛场都轰动了。
“时光对俞亮!同校内战!”
“这下有好戏看了!”
“听说他们是一个队的,这下怎么办?”
洪河担心地看着时光:“你……你行吗?”
时光没说话。他看向俞亮——俞亮也在看他,眼神平静,但深处有火焰在燃烧。
这是他们早就预料到的事。定段赛三百人,同校相遇的概率不小。但真的发生时,心情还是复杂。
“全力以赴。”俞亮走过来说,“不要留情。”
“你也是。”时光点头。
两人在棋盘前坐下。周围的视线都聚焦过来,连裁判都多看了两眼。
猜先,时光执白。
第一步,俞亮落在右上角星位。
时光应以星位。
前二十手,两人下得都很熟悉——他们太了解对方的棋风了,每一步都在预料之中。
但第二十一手,俞亮下出了一手让时光意外的棋——一个古谱里的冷僻招法,时光见过,但没深入研究过。
“他研究过古谱。”褚嬴的声音响起,“小友,小心。”
时光长考了五分钟,选择了最稳妥的应对。
棋局进入中盘。俞亮的棋风变了——不再像以前那样沉稳,而是变得……灵动,甚至有些狂野。他下出了几手时光从未见过的妙手,局势开始向白棋倾斜。
“他在进步。”褚嬴低声说,“而且进步得很快。”
时光咬牙,开始反击。他下出了训练时和褚嬴研究过的一个复杂变化,把棋局引入乱战。
棋盘上,黑白子绞杀在一起,每一步都关乎生死。两人都在长考,每一步都算到最深。
汗水,顺着时光的额头滑落,滴在棋盘上。
俞亮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这不仅是棋力的比拼,更是意志的较量。谁先崩溃,谁就输。
最终,棋局进入官子。时光凭借更精准的算路,收了两个逆收官子,追平了差距。
最后一手落下,裁判数目。
全场寂静。
“黑棋,180子。白棋,181子。白胜1目半。”
时光赢了!
他赢了俞亮,在同校内战中,赢了!
当裁判宣布结果时,时光没有兴奋,只有……虚脱。这盘棋太累了,累到他想哭。
俞亮盯着棋盘看了很久,然后抬头,看向时光。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失落,有不甘,但更多的……是认可。
“你赢了。”俞亮说,声音平静,“下得很好。”
“谢谢。”时光声音嘶哑。
两人站起来,握手。手心里都是汗。
“但定段赛还没结束。”俞亮说,“接下来,我们都要赢。”
“嗯,都要赢。”
那天下赛后,积分榜更新:时光10胜1负,排名第三。俞亮8胜3负,排名第十二。洪河7胜4负,排名第十八。沈一朗7胜4负,排名第十九。
所有人都还在线上!
“最后三轮!”吴迪激动得声音发颤,“只要再赢两场,就稳了!”
希望,就在眼前。
但时光知道,最后的冲刺,往往最艰难。
因为所有人都盯着那条线,所有人都拼了命想冲过去。
独木桥上,最后的拥挤。
谁会被挤下去?
不知道。
只能拼尽全力,向前跑。
—
深夜,招待所里。
时光和褚嬴复盘今天对俞亮的棋。
“小光,你今天那手‘碰’,下得很险。”褚嬴说,“如果俞亮应对正确,你就输了。”
“我知道。”时光叹气,“但我没别的选择。他的棋太强了。”
“他确实很强。”褚嬴感慨,“而且,他还在进步。照此下去,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超过你——如果你不继续进步的话。”
时光握紧拳头:“我会继续进步的。为了……为了不被他甩开。”
窗外,北京的夜,依然喧嚣。
但房间里,很安静。
少年在棋盘前沉思,魂灵在灯光中陪伴。
还有三轮。
最后的三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