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最后一个周一，期中项目展示日。
物理实验室被临时改造成展示厅，四张长桌拼成展示台，上面铺着深蓝色绒布。各小组的作品陈列其上：简易桥梁、投石机、太阳能小车……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正中那座银光闪闪的过山车轨道模型。
1:100的比例，完美复刻了废弃游乐园那架过山车的每一个细节——高耸的爬升段，精确的倒挂回环，陡峭的下坠，流畅的弯道。叶磁用银色喷漆和细砂纸打磨出了金属质感，又在关键节点安装了微型LED灯，通电后，整座模型在实验室的灯光下流动着冷冽而梦幻的光泽。
陈绳、叶磁、李淼、周婷四人站在模型旁，穿着整齐的校服，胸前别着小组编号牌：7号。
评审团由物理教研组的五位老师组成，组长是他们的物理老师老张。还有几位校领导，包括副校长——那天在活动室见过叶磁父亲的那位。
展示从1号小组开始。陈绳安静地听着，手里握着翻页笔，眼睛却不时瞟向实验室门口。叶磁站在他身边，双手插兜，表情平静，但陈绳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紧绷。
“紧张？”陈绳低声问。
“有点。”叶磁坦白，“不是为展示。”
陈绳明白。他在等什么，或者怕什么。
轮到他们时，李淼先做开场介绍，周婷演示PPT，叶磁负责模型结构讲解，陈绳则进行力学分析和数据验证。
叶磁走到模型前，打开开关，LED灯逐一亮起，从起点到终点，像一条被点亮的星河。他拿起遥控小车——那是他特意改装过的，只有指甲盖大小——放在轨道起点。
“我们的项目，源于一座被遗忘的游乐园。”叶磁的声音在安静的实验室里清晰响起，“这座过山车建于2003年，2018年废弃。在拆除前，我们进行了实地测量。”
他按下遥控器，小车缓缓启动，爬上第一段陡坡。LED灯随着小车的移动而变色，从代表势能的蓝色渐变成代表动能的红色。
“这里，我们测量了实际轨道高度差为32.7米，模型按比例缩小为32.7厘米。”叶磁的声音平稳而自信，“根据势能公式Ep=mgh，小车在顶点的势能转化为底部的动能，理论速度应为……”
他看向陈绳。
陈绳接上：“√2gh，约25.4米每秒。我们通过光电门测量模型小车的实际速度，计算比例缩放后，与理论值误差在2.3%以内。”
小车冲下陡坡，进入回环。叶磁继续：“这是最复杂的倒挂回环，实际半径6.2米。小车通过时所需的最小速度由向心力公式推导：v_min=√gr，以保证在顶点时不会因重力而坠落。”
小车稳稳通过回环，LED灯变成代表向心力的紫色。
“实际测量中，我们发现在回环顶点，乘客会承受约4个G的压力。”陈绳补充，点开PPT上的数据分析图，“这是通过加速度传感器测得的。”
整个展示流畅得像排练过无数遍——事实上他们只合练了三次。但奇怪的是，当叶磁和陈绳交替讲解时，那种默契仿佛与生俱来。一个人话音刚落，另一个人自然接上；一个人指向模型的某个部分，另一个人已经调出对应的数据图表。
李淼和周婷在旁边操作PPT和设备，配合得天衣无缝。
最后，小车平稳抵达终点。叶磁关掉模型电源，实验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
老张第一个提问：“模型做得非常精致，数据也很详实。但我有一个问题：你们选择一座废弃的过山车作为研究对象，除了力学分析，这个项目还有什么更深层的意义吗？”
四人对视一眼。叶磁示意陈绳回答。
陈绳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我们想证明，即使是被废弃、被遗忘的事物，只要经过精确测量和精心重现，依然具有价值和美感。物理学不仅是公式和计算，也是一种看待世界的方式——去理解事物背后的原理，去发现秩序中的美。”
他顿了顿，想起叶磁在报告里写的那段话：
“更重要的是，这个项目让我们明白，价值往往不在事物的新旧或贵贱，而在于我们是否愿意付出时间与心力去理解、测量、重现它。”
实验室里安静了几秒。然后老张带头鼓起掌来，其他老师也纷纷点头。
接下来的提问环节很顺利。关于误差分析，关于材料选择，关于实地测量的困难……四人都对答如流。陈绳注意到，副校长一直没说话，只是盯着叶磁看，眼神复杂。
展示结束，评审团去隔壁会议室讨论结果。各小组留在实验室等待。
李淼兴奋地小声说：“我觉得我们肯定能拿第一！”
周婷也点头：“刚才张老师一直点头呢！”
叶磁没说话，只是靠在展示台边，看着那座银色模型。陈绳走过去，和他并肩站着。
“做得很好。”陈绳说。
“你也是。”叶磁侧头看他，“刚才那段话，说得很棒。”
“是你报告里写的。”
“但你说出来，感觉不一样。”叶磁笑了笑，“更……有说服力。”
实验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
不是评审团，而是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叶磁的司机老赵。他快步走到叶磁身边，低声说了几句。叶磁的脸色瞬间沉下来。
“现在？”叶磁问。
“叶总在车上等您。”老赵说，“说展示结束了，就请您过去。”
陈绳的心一紧。他看向叶磁，叶磁也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歉意，也有一种“果然来了”的无奈。
“我去去就回。”叶磁说。
“需要我……”陈绳话没说完。
“不用。”叶磁拍拍他肩膀，跟着老赵走出实验室。背影挺直，但脚步沉重。
李淼和周婷担忧地看过来：“陈绳，叶磁他……”
“没事。”陈绳说，“我们等结果吧。”
但他知道，有事。而且事不小。
窗外，一辆黑色的奔驰停在教学楼前。叶磁拉开车门坐进去，车子没有立刻开走，而是静静地停在那里，像一头蛰伏的兽。
陈绳收回目光，开始整理展示材料。他把数据图表一张张收好，把模型小心地装进特制的保护箱，把遥控器收进电池盒。动作很慢，很细致，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十五分钟后，评审团回来了。
老张满脸笑容：“经过评审团讨论，7号小组‘过山车轨道力学分析’项目获得本次期中物理项目展示第一名！恭喜！”
实验室里响起掌声。李淼和周婷激动地跳起来，陈绳也笑了，但那笑容没到眼底。
“此外，”老张继续说，“学校决定推荐这个项目参加下个月的全市中学生科技创新大赛。希望你们继续完善，争取取得好成绩！”
更多的掌声。其他小组的同学围过来祝贺，问东问西。陈绳应付着，目光却不时飘向窗外。
那辆黑色的车还停在那里。
又过了十分钟，叶磁回来了。
他推开实验室的门，脸色如常，甚至带着笑容：“听说我们拿第一了？”
“叶磁！”李淼兴奋地跑过去，“我们还被推荐参加市赛！”
“太好了。”叶磁笑着说，走到陈绳身边，“恭喜。”
陈绳看着他：“你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叶磁耸耸肩，“我爸就是来看看成果。他挺满意的。”
但陈绳看见，叶磁插在裤兜里的手，紧紧攥着，指节发白。
放学后，四人一起收拾东西。模型需要暂时存放在物理实验室的储物柜里，等市赛前再拿出来完善。
“周末我们要不要再聚一次？”李淼提议，“市赛要求有更详细的设计说明。”
“我这周末有事。”叶磁说，“下周吧。”
“好，那我们约下周。”
李淼和周婷先走了。实验室里只剩下陈绳和叶磁。
夕阳从西窗斜射进来，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磨石子地板上交汇。陈绳锁好储物柜，转身看着叶磁。
“你爸说了什么？”他直接问。
叶沉默了一会儿，走到窗边。窗外，梧桐树的叶子已经掉光了，枝干嶙峋地指向天空。
“他说模型做得不错。”叶磁的声音很轻，“还说，如果我能在市赛拿奖，对申请常春藤有帮助。”
“然后呢？”
“然后他给了我两个选择。”叶磁转过身，背靠着窗台，“第一，按原计划，一月底去美国。第二，如果我想留下来，就必须考上清华北大这个级别的学校，并且大学期间进入他的公司实习，毕业后直接接班。”
陈绳的心往下沉：“你怎么选？”
“我说我需要时间考虑。”叶磁看着他，“陈绳，如果是你，你怎么选？”
这个问题太沉重。陈绳走到另一扇窗前，看着楼下陆续离开校园的学生。那些穿着同样校服的少年，看似走在同样的路上，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面对的岔路口。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说，“但我记得你说过，你这辈子最讨厌别人告诉你该做什么。”
叶磁笑了：“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夕阳又下沉了一些，天空变成温柔的橘粉色。
“如果我说，”叶磁突然开口，“我想留下来，你会觉得我傻吗？”
陈绳转身看着他。逆光中，叶磁的脸在阴影里，只有眼睛亮得惊人。
“不会。”陈绳说，“但你要想清楚，留下来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要和所有期待你出国的人对抗，意味着你要在国内高考这条千军万马的独木桥上，拼出一个配得上你父亲要求的成绩，意味着……”
“意味着我可以自己选。”叶磁打断他，“即使选错了，也是我自己的错。”
陈绳不说话了。他看着叶磁，看着这个在别人眼中拥有一切、却觉得一无所有的少年，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有时候，自由不是拥有很多选择，而是拥有选择的权利。
而叶磁现在，在争取这份权利。
“市赛什么时候？”陈绳问。
“十二月二十号。”
“还有一个多月。”陈绳说，“我们可以把模型做得更好，数据分析更完善。如果你真的想留下来，至少先拿下市赛，让你爸看到你的实力。”
叶磁眼睛亮了：“你会帮我？”
“我们是一个小组。”陈绳说，“而且，我也想赢。”
不是为奖项，不是为荣誉，而是为证明——证明他们可以，证明他们的选择有价值，证明那些在废弃游乐园里度过的下午，那些在活动室里熬过的夜晚，那些精确到毫米的测量和计算，都有意义。
叶磁走过来，伸出手：“那说好了，一起赢。”
陈绳握住他的手。掌心温热，有力。
“说好了。”
夕阳彻底沉下去了，天空变成深紫色。实验室的灯还没开，两人在昏暗中站着，手还握在一起。
窗外传来远处的车流声，近处归巢的鸟鸣，还有风吹过光秃树枝的呜咽。
冬天真的来了。
但在这个寒冷的初冬傍晚，陈绳感觉到一种奇异的温暖——不是来自体温，而是来自某种更深处的东西。
来自选择，来自承诺，来自两个少年站在人生的岔路口，决定并肩走一段路。
即使不知道这条路通向哪里。
至少此刻，他们在一起。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