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雪家的炕烧得很旺,比凌骨自己那冰凉的土炕暖得多。
沈父靠在被褥上,脸色好了些,只是咳嗽还没停。他面前摆着个掉了漆的木盘,里面放着凌骨送来的獾肉,已经切成了薄片,码得整整齐齐。
“坐。”沈父指了指炕边的小板凳,声音还有点虚。
凌骨没坐,站在炕前,手里攥着那本破旧的识字课本。他不太习惯这种安静的场面,尤其是沈雪还在灶门前添柴,火光映得她侧脸发红,暖融融的,让他后背的伤疤都不那么疼了。
“听说你想认字?”沈父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倒比凌骨那张带疤的脸温和得多,“你爹以前就说,想让你去公社的扫盲班,可惜……”他没再说下去,拿起炕桌上的毛笔,在裁好的糙纸上写了个字:“山”。
“这个字,念‘山’。”沈父指着字,“你每天都在山里转,该认得它。”
凌骨盯着那个字。笔画简单,像三座连在一起的峰,跟野狼谷的轮廓倒真有几分像。他伸出手,想去摸,又猛地缩了回来,手心全是汗。
“别怕,字不咬人。”沈父把纸推到他面前,“你写写看。”
沈雪从灶房端来一碗温水,递给他:“洗手。”
凌骨接过来,把手洗干净,指节上的冻疮被热水烫得有点痒。他拿起沈父递来的毛笔,笔杆很滑,他握得太紧,指节都发白了。
墨是研好的,黑得发亮。他学着沈父的样子,在纸上写下“山”字。可毛笔不听使唤,笔画歪歪扭扭,像条被踩了尾巴的蛇,跟沈父那工整的字比,差了十万八千里。
“难看。”凌骨把笔往桌上一扔,有点烦躁。他还是觉得握刀顺手,这软乎乎的笔杆子,像团棉花,没一点力气。
“刚开始都这样。”沈父没笑他,拿起笔,在他写的字旁边又写了一个,“你爹说过,打猎要练手稳,写字也一样。你看这竖钩,得像你下套子的绳,又直又狠,才能勾住东西。”
凌骨愣住了。他想起爹教他下套子时说的话:“绳要绷直,钩子要藏在草里,等野兽踩上去,猛地一收,跑都跑不了。”
他重新拿起笔,这次握得轻了些,慢慢写。第二笔竖钩,他特意用力顿了顿,果然比刚才像样多了。
“对喽。”沈父点头,“再写个‘人’字。”
“人”字更简单,一撇一捺,像个张开胳膊的人。凌骨写得快,可撇太短,捺太斜,看着像要栽倒。
“这‘人’啊,得站得稳。”沈父指着字,“你看这撇,是左腿,得扎在土里;这捺,是右腿,得撑住劲,不然风一吹就倒。”他看了凌骨一眼,“就像你在山里,站不稳,就得被狼拖走。”
凌骨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想起自己十二岁那年,在雪地里被狼追,就是因为慌了神,差点摔下悬崖。爹当时骂他:“站不稳的猎手,不如回家抱孩子!”
他深吸一口气,又写了个“人”字。这次的撇捺都舒展了些,虽然还是不好看,却真的像个站着的人了。
沈雪在旁边看着,小声说:“比刚才好多了。”
凌骨没回头,耳朵却有点热。
那天上午,他只学了三个字:山、人、刀。
沈父说:“这三个字,是你爹让我教你的。他说,你是山里人,手里得有刀,心里得有人。”
凌骨把这三个字记在心里,也记在了那本破旧的课本上。他用刀尖在纸页边缘刻了三个歪歪扭扭的字,像在给自己刻下烙印。
从沈雪家出来时,日头已经到头顶了。刘老五家的门紧闭着,听王猎户说,刘老五被撞破了头,躺了两天,醒来就骂,说要让凌骨“好看”。
凌骨没当回事。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按爹的地图,断魂崖西侧有片松林,里面有野猪窝。这个时节的野猪,肉最肥,能换不少粮,还能给沈父补补身子。
他回家取了刺刀和昨天腌好的獾肉干,又把那半块头骨揣进怀里,刚要出门,就看到沈雪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布包。
“我爹说,野猪凶得很,让你带上这个。”沈雪把布包递给她,“是雄黄粉,野猪怕这个。”
凌骨打开布包,里面是黄色的粉末,闻着有点呛。他知道雄黄能驱蛇,没想到还能对付野猪。
“谢谢。”他把布包揣进怀里。
“你小心点。”沈雪看着他,眼睛里有点担心,“要是打不到就算了,早点回来。”
凌骨点点头,转身往断魂崖走。阳光照在雪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他却觉得心里亮堂得很,比怀里的雄黄粉还暖。
松林在断魂崖西侧的山坳里,比地图上标的更隐蔽。凌骨趴在一块巨石后面,盯着前面的雪地上——一串很大的蹄印,深陷在雪里,边缘还沾着松针,是野猪的,而且是头大公猪。
他摸了摸怀里的雄黄粉,又握紧了刺刀。打野猪不能像对付狼那样硬拼,这东西皮糙肉厚,獠牙能挑开人的肚子,得用巧劲。
他顺着蹄印往前摸,走了约莫半里地,看到了野猪窝——在一棵老松树下,用松针和干草铺成的,很大,能躺下一头牛。窝是空的,看来公猪出去觅食了。
凌骨心里有了主意。他把带来的獾肉干放在窝边,又撒了点雄黄粉在周围——不是为了驱它,是为了让它闻到味,知道这里有“不速之客”,能激起它的凶性。
然后他爬上旁边的老松树,躲在茂密的枝桠间,手里握着刺刀,眼睛盯着野猪窝。
等了约莫一个时辰,远处传来“哼哧哼哧”的声音,伴随着树枝被撞断的脆响。凌骨精神一振——来了。
一头大公猪慢悠悠地走了过来,足有半人高,浑身黑毛像钢针,嘴角的獠牙闪着寒光,嘴里还叼着根啃了一半的松木。它显然闻到了獾肉干的香味,加快了脚步,走到窝边,用鼻子拱了拱獾肉干,又警惕地闻了闻周围的雄黄味,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咆哮。
就在它低头叼起獾肉干的瞬间,凌骨从树上跳了下来!
他双脚正好落在野猪的背上,手里的刺刀毫不犹豫地刺向野猪的脖子!
“嗷——”
野猪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猛地跳了起来,试图把背上的凌骨甩下去。凌骨死死抓住它的鬃毛,另一只手拔出刺刀,又刺了下去,一下,两下,血喷了他满身,热乎乎的,带着股腥臭味。
野猪疯了一样在松林里乱窜,撞断了不少树枝,凌骨被甩得头晕眼花,好几次差点被甩下去。他咬紧牙关,把刺刀捅得更深,直到野猪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
凌骨从野猪背上滚下来,趴在雪地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后背的伤口被扯裂了,疼得他眼前发黑,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手里的刺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看着死在雪地里的野猪,突然笑了。这头猪,够换二十斤莜麦,还能给沈父熬一锅肉汤。
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劲来。他拿出刺刀,开始给野猪剥皮。这活比剥狼皮费劲多了,野猪皮又厚又硬,他的手被磨破了,渗出血珠,混着野猪的血,黏糊糊的。
就在他剥到一半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猛地回头,握紧了刺刀。
是刘老五。
他身边还跟着两个汉子,手里都拿着木棍,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刘老五的额头缠着布条,渗着血,看来伤还没好利索。
“小兔崽子,果然在这!”刘老五狞笑着,“杀了这么大一头猪,倒是孝顺,可惜啊,得给爷们孝敬孝敬!”
凌骨慢慢站起来,把刺刀挡在身前:“滚。”
“滚?”刘老五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今天就让你知道,抢了爷们的东西,得付出什么代价!”他挥了挥手,“给我打!”
两个汉子拿着木棍就冲了上来。
凌骨没退,反而迎着他们冲了上去!他侧身躲开左边汉子的木棍,手里的刺刀顺势划了过去,在对方的胳膊上划开一道口子!
“啊!”汉子惨叫一声,捂着胳膊后退了。
右边的汉子趁机一棍打了过来,正打在凌骨的后背!
“唔!”凌骨疼得闷哼一声,眼前发黑,却反手一刺刀扎进了对方的大腿!
另一个汉子也惨叫着倒在地上。
刘老五没想到凌骨这么狠,吓得后退了两步,色厉内荏地喊道:“你……你敢伤人?我报官抓你!”
凌骨转过身,后背的伤口疼得他直咧嘴,眼睛却亮得吓人,像头被惹急的狼:“我爹的猎枪,什么时候还我?”
“你……”刘老五被他问得一愣,随即骂道,“凭什么还你?那是你爹欠我的!”
“欠你什么?”凌骨一步步逼近,“欠你抢他的粮?还是欠你见死不救?”
刘老五被他逼得连连后退,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是那把从凌山猎枪上卸下来的刺刀:“你再过来,我捅死你!”
凌骨笑了,笑得很凶:“这刀,是我爹的。你用它来杀我?”
他猛地冲了上去,根本没躲刘老五的匕首!
刘老五没想到他敢不躲,手一抖,匕首捅偏了,扎在了凌骨的胳膊上!
就在这一瞬间,凌骨的刺刀也捅进了刘老五的肚子!
“呃……”刘老五的眼睛瞪得滚圆,看着自己肚子上的刺刀,像是不敢相信。
凌骨拔出刺刀,血溅了他一脸。他看着倒在地上的刘老五,又看了看自己胳膊上的伤口,没说话,只是把刺刀上的血在雪地里擦了擦。
那两个受伤的汉子吓得魂都没了,连滚带爬地跑了,嘴里喊着“杀人了!凌骨杀人了!”
凌骨没追。他走到野猪身边,继续剥皮。后背和胳膊的伤口都在流血,他却像没感觉一样,动作熟练而冷静。
他知道,自己杀了人。在靠山屯,杀人是要偿命的。
可他不后悔。刘老五欠他的,欠他爹的,今天该还了。
剥完皮,他把野猪的四条腿砍下来,用藤条捆好,扛在肩上。剩下的肉太多,他带不走,只能先藏在松林深处,用雪埋起来,等晚上再来取。
他往屯里走,脚步有点踉跄,胳膊上的血顺着指尖滴在雪地上,像一串红珠子。
快到屯口时,他看到沈雪站在那里,焦急地张望着。看到他,她眼睛一亮,跑了过来,可看到他满身是血,尤其是胳膊上的伤口,脸色瞬间白了。
“你……你怎么了?”沈雪的声音都在发颤。
“没事。”凌骨把肩上的野猪腿往她面前递了递,“给你爹熬汤。”
沈雪没接,眼泪掉了下来:“是不是刘老五他们……你杀人了?”
凌骨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
沈雪的眼泪掉得更凶了:“那怎么办?官差会来抓你的!”
“我知道。”凌骨说,“我得走了。”
“去哪?”
“黑风口。”凌骨看着远处的山林,“那里没人能找到我。”
沈雪愣住了,看着他胳膊上的伤口,又看了看他脸上的疤,突然抓住他的手:“我跟你一起走!”
“不行。”凌骨甩开她的手,“你爹还需要人照顾。”
“那你怎么办?”沈雪哭着说,“你身上有伤,又没吃的……”
“我能活。”凌骨笑了笑,这是他第一次在沈雪面前笑,虽然笑得很难看,却带着点释然,“我是在狼嘴里活下来的,黑风口困不住我。”
他把野猪腿塞给沈雪:“照顾好你爹。还有……”他从怀里掏出那本识字课本,递给她,“这个,你替我收着。”
沈雪接过课本,眼泪打湿了纸页,晕开了上面的字迹。
“我走了。”凌骨转身就走,没再回头。
他的背影在雪地里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山林深处。沈雪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本课本,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她知道,凌骨这一走,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可她也知道,这个脸上带疤的少年,就像野狼谷里的野草,不管被踩得多狠,总能从石缝里钻出来,迎着风雪,顽强地活下去。
夕阳西下,把山林染成了红色,像凌骨身上的血。沈雪抬起头,看着黑风口的方向,在心里默默说:“凌骨,你要活着。”
而此时的凌骨,已经走进了黑风口的深处。他靠在一棵松树下,撕下衣角,草草包扎了胳膊上的伤口。血还在流,他却不在乎。
他摸了摸怀里的头骨,又摸了摸那包雄黄粉,心里突然觉得很踏实。
爹,我替你报仇了。
沈雪,等我回来。
黑风口的风很大,吹得松树呜呜作响,像在为他送行,又像在迎接他。凌骨知道,从今天起,他的路会更难走,可他不会怕。
因为他是凌骨,是在狼嘴里活下来的男人,是认得“山”“人”“刀”三个字的猎户。
他的猎,还远远没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