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分钟后。
张老缓缓从躺椅上坐起,动作竟比之前轻快了不少。
他面色红润,眼神清亮,先前笼罩眉宇间的沉沉暮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拂去大半,连呼吸都显得悠长有力了许多。
他抚掌大笑,笑声洪亮,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畅快与激赏:“好!好!江海!你这双手,真是神仙手!老头子我好久没这么松快过了!像是卸下了百十斤的担子!”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何江海,那眼神里的欣赏几乎要溢出来。
若非亲身感受,他绝难相信一个如此年轻的军医,竟有这般化腐朽为神奇的推拿绝技。
这年轻人,是块真正的瑰宝!沉稳、果决、医术通神,更难得的是那份与自己心意相通的军人铁血。
刹那间,张老心头甚至掠过一丝极其强烈的遗憾与惋惜:若非自己大限已至,时日无多,真想不惜一切代价将这等人才留在身边!
无论是作为私人医生悉心调养,还是纳入门下倾力培养,假以时日,此子必成大器,于国于民都是幸事!可惜啊,天不假年……
这时,谢喜忠按捺不住,上前一步,面色极其严肃地问道:“江海,情况到底如何?你……有结果了吗?”
他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周围所有人的心也都随之提到了嗓子眼。
何江海却没有看谢喜忠,他的目光平静地投向张老,仿佛在等待最终的许可。
张老见状,再次抚掌大笑,笑声中充满了看透生死的豁达与军人特有的爽直:“哈哈哈!江海!你我都是尸山血海里躺过来的人!
你小子亲手结果的人,只怕比我只多不少!你我皆知‘生气’为何物,更知‘死气’是何状!别磨叽,但说无妨!老头子我受得住!”
迎着老人坦然甚至带着鼓励的目光,何江海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冰冷如铁的字:
“死脉。”
“死”字一出,客厅内温度骤降!
除了几位早有心理准备的医生面色凝重地微微颔首,其余众人…..
李怀德、那位中年男子、麻花辫少女以及几位工作人员,无不骇然变色,齐齐倒吸一口冷气!尽管不懂医学,但这一个“死”字,已足以说明一切!
一位老专家沉痛地低声证实:“我们的联合会诊……也是这个结论。脏腑精气耗尽,阴阳离决,已是……灯尽油枯之象。”
张老闻言,非但不恼,反而笑得更加豁达,仿佛被宣判的不是自己。
这种超然的态度,更让知情者心头发酸。
李怀德脸色煞白,浑身力气像是被瞬间抽空,踉跄一步,颓然靠在了墙上,眼神绝望。
岳父这棵大树一倒,他在张家本就尴尬的地位将一落千丈,别说借力往上爬,能不被人踩一脚就是万幸!
就这样,还想扳倒饼王杨卫国?做梦吧!!
完了……他的仕途,他的野心……瞬间,另一个更为大胆甚至疯狂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或许,该想办法去接近那位同样丧偶、家世显赫的老将军的女儿?他必须为自己找条后路!
客厅内一片死寂,沉重的叹息声低低响起,绝望与哀伤的气氛弥漫开来。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何江海却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冷静,如同在风暴眼中投下了一颗定心石:
“脉象虽如此,但也并非……全无办法。”
一语惊四座!
所有目光瞬间再次聚焦在他身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一丝绝处逢生的希冀!
何江海的目光沉静如水,缓缓扫过众人,最终落在眼神骤然亮起的张老脸上:
“我有一计……或可一试。”
“江海!!”
谢喜忠瞪眼喊了一声。
恨不得跑过去,把他拉走。
他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这是张院长的意思,要保护江海。
毕竟,眼前的张老本就不是一般人。
这事儿,可轻可重,
张老闻言,先是一怔,随即爆发出更加洪亮的大笑,笑声震得窗棂似乎都在轻颤。
他伸手指着面色青红交加的谢喜忠:
“哈哈哈!好!好一个‘只是医生’!小谢啊小谢!看来你在旋风部队那几年,是真没什么长进!
脑子里塞满了浆糊!告诉张九林,他这个徒弟,我今天把话撂这儿…….”
老人笑声一收,目光骤然锐利如鹰隼,扫视全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要是我死了,有人敢拿江海今日的诊断和治法做文章、找后账!
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只要还有一个喘气的,就得给我护江海周全!这是老子定的规矩!”
他顿了顿,看向谢喜忠,语气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唏嘘:“比起江海这股子纯粹劲儿,你在四十军,真是白待了!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谢喜忠浑身剧颤,满脸羞愧,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他回来这大半年,在四九城这个随便一板砖都能砸出几个团级干部的地方,汲汲营营,思前想后,确实早已将医生最根本的“治病救人”抛诸脑后,考虑更多的尽是利害关系和政治影响。
“好!说得好!医生就是医生!”张老再次抚掌,对何江海的欣赏已达顶点。
何江海面色依旧平静,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承诺与他无关。
他站起身,极其自然地走到面如死灰的李怀德面前,伸手从他中山装的上衣口袋里摸出那包“中华”烟,顺手在他肩膀上用力拍了拍,动作随意却带着一种“安心”的暗示。
然后,他拆开烟,给屋内几位男同志一一散了过去,包括那几位老专家。
当他递烟给张老时,旁边那位气质雍容的妇人。张夫人下意识地轻声阻拦:“老张,医生说要自律……”
张老却哈哈一笑,毫不在意地接过烟,就着何江海划亮的火柴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叹道:“将死之人了,还不让我爽利一下?”
何江海自己也点上一支,吸了一口,烟雾缓缓吐出,让他的面容在青烟中显得有些朦胧。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冷静到极致的说服力:
“兵法云,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巨鹿之战,项羽破釜沉舟,九战九捷。朝鲜战场,松骨峰、长津湖,上甘岭,龙源里多少绝境,战士们置之死地而后生,打出了军威国威。”
他弹了弹烟灰,目光落在张老脸上:“您的身体,现在就是一处‘死地’。
常规调养,温吞如水,最多延命半年,油尽灯枯。我的办法,是‘破釜沉舟’,行险一搏。”
“失败,生机骤断,最多……一个月。”
“成功,”何江海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祛除沉疴,焕发生机,五年内,平安无事。至于五年之后……那时自有那时的缘法,我管不了。”
客厅内落针可闻,只有烟雾无声流淌。
张老夹着烟的手指停在半空,怔怔地看着何江海,眼神剧烈闪烁,仿佛有惊涛骇浪在其中翻涌。
五年!这个数字对他而言,诱惑太大!
张夫人更是猛地用手捂住了嘴,连看了何江海好几眼,目光从最初的惊疑迅速转变为一种极其复杂的震惊与欣赏。
她心下立刻断定:这年轻人,心思之透,魄力之巨,言语之锋,看事之准,远超同龄人!
若是从政,将来正厅往上绝非难事。
若是从医,也必是能开宗立派、前途不可限量的国手人物!
她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旁边失魂落魄、只会擦汗的李怀德,心中瞬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悔意和对比产生的强烈嫌弃,暗暗叹息:
哎……小女儿还是嫁太早了,不该嫁给这个遇事就慌、只知钻营的窝囊废!
“五年……”张老缓缓重复了一遍,眼中猛地爆发出骇人的精光,那是一种于绝境中看到希望、重燃斗志的光芒!
他猛地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发出“嗤”的一声轻响,仿佛下了某种决心。
他抬起头,目光如电,直视何江海,声音沉稳有力,带着千军万马决断时的气势:
“好!就依你!破釜沉舟!老头子我这一百多斤,就交给你小子了!是死是活,赌这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