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悬挂着王徽的内阁大楼走出来,李深长舒一口气。
内阁的大人物们有些回了自己办公室,有些坐着车出了内阁的院子,就李深自己步行出来。
来的时候李深觉得内阁大楼门前的广场真大,要走好久。走的时候李深觉得这广场也没那么大,走起来还挺轻松,
拎着公文包沿着人行道走着,只想离内阁大楼越远越好。脑子里回放会议室里让人窒息的空气和肩上那只手带来的绝对压制。
“大人物下班啦?”
一个清脆带着点戏谑的声音,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他混乱的思绪池塘。
李深猛地抬头。几步开外是便利店的那个女孩——森山澪。她没穿工作制服,换了一件简单的米白色针织衫和深色长裤,和往常一样扎了一个长长的马尾,眼睛亮亮的。
“你…”李深一时语塞,脑子还没转过来,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眼身后的内阁大楼,“你怎么在这儿?”
李深平时没什么事,或者说其实到处乱晃就是他的工作。在楼下便利店买了两次东西和森山澪也就熟悉了起来。
森山澪走近两步,目光上下扫视着李深那身开会前才新买的西装和惊魂未定的脸,语气里的调侃更浓了“你一个外国人从内阁里出来…我就知道你肯定不简单。还一副被掏空的样子…其实你是朱亲王新招来的大臣吧?刚在里面给亲王殿下做汇报了?”她特意加重了“亲王殿下”几个字,带着一种微妙的距离感。
李深的脸“腾”地一下红了,窘迫感瞬间冲淡了会议带来的沉重。他想起自己在会议室里结结巴巴说的那些话,什么“丰足与压力并存”“看不到希望和奔头”…在真正的“大人物”们面前,那些话简直幼稚得像小学生的作文。而此刻被森山澪用“大人物”调侃,更是让他无地自容。
“什么大人物…我就是个被临时抓了壮丁!”李深急忙摆手,声音都提高了两度,带着点气急败坏,“差点没在里面憋死!那些人说的东西我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哦?”森山澪觉得他的反应很好玩。她从包里拿出一个棒棒糖,剥开包装纸放进嘴里,“那他们让你说什么了?”她含着棒棒糖含糊不清地问,眼神亮晶晶地盯着李深。
李深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老实交代:“…林相突然点我名,问我这几天在王京看到什么…我就…就说了啊,说肉很便宜,但年轻人好像过得也不太开心啥的…”他想起自己那番“丰足之上构筑希望”的发言,现在只觉得脸上发热。
“扑哧…”森山澪忍不住笑出声,连忙用手背掩住嘴,眼睛里笑意,“你还真敢说啊!在那么多大臣面前说年轻人没奔头,胆子不小嘛,你果然肯定是大人物。”她故意拖长了“大人物”的尾音。
“别别别…别整别整…”李深连连告饶,感觉这称呼比刚才会议室里的目光还刺耳,“我就是个混日子的,来这也是赶鸭子上架…今天差点没把我魂吓飞了!”他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肩膀,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金属的冰冷触感。
森山澪止住笑,目光在他下意识摸肩膀的动作上停留了一瞬,若有所思,问:“那…亲王殿下也开会吗?他什么反应?没把你拖出去砍了?”
会议结束时肩上那只手的冰冷触感再次鲜明起来,李深想起来人都走完后朱明翊给他说:“想吃什么就来亲王府。”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那感觉太奇怪,他本能地不想对任何人提起,尤其是眼前这个还不太熟悉的女孩。
“他…也在。没说什么。”李深含糊地应道,眼神躲闪开,“就…散会了。”
森山澪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瞬间的僵硬和闪避,但她没有追问,只是轻轻“哦”了一声,话题一转:“没砍了你就好。走吧,魂吓飞了的大人物,要不要去喝杯热茶压压惊?”她语气恢复了之前的轻松。
“好…好啊。”李深正需要找个地方平复心情,远离刚才的一切,便利店那点昏黄的灯光此刻显得格外温暖诱人。
两人并肩朝便利店走去。偶尔肩膀碰到一起。森山澪脚步轻快,李深却显得有些心事重重。走过街角时,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斜对面,那台破城槌依旧矗立在原地。
森山澪侧过头看着李深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略显苍白的脸,忽然又轻声开口,带着点不经意的感慨:
“王京的乌鸦越来越多了呢。怪吵的。”
李深转头看向森山澪。女孩却已转开视线,目光投向便利店门口几只正在地上啄食碎屑的麻雀。
晚上。
陆怀舟办公室的灯还亮着,桌上各类报告和图表。空气里弥漫着浓茶和烟草燃烧的味道。
他闭着眼睛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试图让自己舒服点,脑子却是乱七八糟的信息互相交织。思绪纷乱间,桌上手机突然响起,打破了深夜的寂静。
陆怀舟放下手中的钢笔拿起电话看了一眼,是个陌生号码,还是国内的号。陆怀舟一边想着是不是哪个朋友换号了一边接通了电话。
“陆参赞,我是朱明翊。”
对面传来的声音沉稳直接,瞬间驱散了他所有的倦意。
陆怀舟所有的疲惫被高度警觉取代:“殿下?这么晚,有何指示?”他的声音保持着职业性的平稳,心中却疑窦丛生。
“睡不着”朱明翊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情绪“突然想下盘棋。记得陆参赞棋艺精湛,不知可有闲暇?孤派人接你过来。”
下棋?在这个诸事余波未平的深夜?
“承蒙殿下看重,”陆怀舟没有犹豫,立刻应下“我的棋艺也就是略通,能和殿下对弈,当然是我个人的荣幸。只是…夜深叨扰,是否有不便?”
“无妨。”朱明翊的回答简洁干脆,“车已在使馆外等候。妲己去接你。”电话随即挂断,只剩忙音在耳边回响。
陆怀舟放下电话,眉头紧锁。他快速整理了一下思绪,将桌上的敏感文件锁进保险柜,披上大衣。镜子里映出他略显憔悴但眼神锐利的面容。
走出使馆大楼,果然看到那辆低调的黑色轿车静静停在路旁阴影里。车旁身着素雅汉服的苏妲己正在等候。
“陆参赞,请。”苏妲己拉开后座车门。
“有劳苏总管。”陆怀舟微微颔首,坐进车内。车厢内弥漫着皮革和精密电子设备混合的冷冽气息。苏妲己坐进副驾,车辆无声启动,汇入王京稀疏的夜行车流。
车内一片沉寂。陆怀舟他闭目养神,脑中却在飞速运转,复盘着朱明翊近期的所有言行,希望可以揣测出这位心思莫测的君主今夜真正的意图。
亲王府的垂花门在夜色中显得更加幽深。穿过寂静的庭院,苏妲己引着陆怀舟来到一间雅致的暖阁。阁内陈设古朴,正中摆放着一张名贵的榧木棋盘,两侧是舒适的坐榻。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沉香气味。
朱明翊已换下了白天的中山装,穿着一件宽松的深色丝质长衫,正盘腿坐在棋枰一侧的黑棋位置,手里把玩着两枚黑子。机械手在灯光下泛着哑光。他抬眼看了下陆怀舟。
“陆参赞,坐。”他指了指对面的白棋位置。
“殿下。”陆怀舟依言坐下,目光扫过棋盘。棋子是上好的材质。没有多余的寒暄,朱明翊一枚黑子清脆地落在棋盘上。
棋局开始。
陆怀舟收敛心神,凝神应对。他棋风沉稳厚重,擅长布局,讲究厚积薄发,落子谨慎,每一步都力求稳妥,先稳固自身,再伺机而动。
朱明翊的棋风却与他的身份截然不同。他落子极快,几乎没有思考,带着一种狂暴的侵略性,攻势凌厉,步步紧逼,试图迅速确立优势。思路天马行空,常走出一些看似无理、实则暗藏杀机的鬼手,逼迫陆怀舟不得不投入大量心思去应对。
陆怀舟心中暗凛。朱明翊的风格极其强硬主动,充满了不按常理出牌的压迫感,以攻代守,制造混乱,这棋风像极了他的性格,在战场上也从来都是“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在对手疲于应对的过程中寻找机会。
阁内只有棋子落盘的声音。苏妲己悄无声息地进来为两人奉上清茶,又悄然退下。
局面愈发胶着。朱明翊搅乱了陆怀舟精心构筑的势。陆怀舟沉着应对,试图将优势转化为胜势。
就在陆怀舟计算着准备给予黑棋致命一击时,朱明翊落下一子后,却没有像之前那样立刻收回手。机械手指轻轻点在刚刚落下的黑子上。微微抬眼,目光投向宸枢已经完全看不见星星的天空,声音带着罕见的怅惘:
“陆参赞,你还年轻的时候…可有喜欢过什么人?”
陆怀舟正全神贯注于棋盘,这毫不相干的问题让他有点猝不及防。他捏着白棋的手指悬在半空,呆滞的抬头看向朱明翊。
亲王的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他像是在问陆怀舟,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孤…喜欢过一个女孩。”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与“吴王”身份格格不入的青涩感,“…阳光照在她头发上的时候会泛起一圈很淡的金色光晕。”
陆怀舟继续呆滞。什么情况?啥啊这是?这是下不过要耍赖了?君主深夜吐露少年心事?某种心理战术?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动声色地将手中那枚白子轻轻放回棋罐,端起旁边的茶杯抿了一口,借此掩饰内心的波澜,谨慎地选择措辞:
“年少慕艾,人之常情。殿下…后来呢?”他顺着话头问下去,目光却紧锁着朱明翊的表情,想看看有没有什么伪装的痕迹。
朱明翊那只按在棋子上的机械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金属关节发出极其细微的“咔”声。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苦涩:“后来?孤连一句话都没敢跟她说过。那时候孤又瘦又小,家里条件也差。每天能吃饱饭,能上学,就觉得很好了。”
他顿了顿,瞳孔失去了焦距,陷入了回忆:“突然有一天她没再来。再后来…孤就变成朱明翊了。”
两个人都坐那不说话,朱明翊不知道在想什么,陆怀舟不知道该说什么。
“该你了,陆参赞。”朱明翊收回点在棋子上的手,目光重新聚焦在棋盘上,刚才充满脆弱与遗憾的少年消散。
陆怀舟看着棋盘上复杂的局面,又看了一眼对面已恢复的朱明翊。心中疑云更重。刚才那段剖白是隐喻?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思绪。棋子落下的声音清脆,敲打着暖阁的寂静,也敲打在两个各怀心事的棋手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