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沉梦 第十五章 窃据的星光
冰冷的嗡鸣声持续不断地侵蚀着感官，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刺入大脑。苏契辰躺在平台上，牙关紧咬，额际青筋暴起，冷汗浸湿了鬓角。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铁锈味，仿佛有冰冷的金属在他的肺叶里摩擦。意识被强行撕扯的感觉并未减弱，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更加尖锐和具体。
那些关于林汐梦的记忆碎片，不再仅仅是杂乱无章的闪现，而是开始被一股外来的、强大的力量强行梳理、抽取，聚焦于那些最强烈、最核心的片段——评审会上她绝望破碎的眼神、病房里她冰冷的泪水、以及…梦境最后那片不断坠落的星辰和冰冷的海水。
这些充满痛苦和绝望的画面，被一遍遍放大、循环，仿佛要刻入他的灵魂深处，成为与那个微弱意识残响建立链接的唯一通道。剧烈的精神痛苦和生理上的不适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逼疯。
但他没有挣扎，没有要求停止。他只是承受着，用尽全部意志力保持着意识的清醒，将所有的意念都聚焦于玻璃墙后那个静止的身影上，仿佛一根被强行钉入现实与虚幻之间的楔子。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个小时，也许只是一个漫长的瞬间。
那股撕裂般的痛楚忽然达到了一个顶峰，然后猛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诡异的…连接感。
像是一根冰冷的、无形的线，突然从他的意识深处延伸出去，穿透了厚厚的玻璃墙，接入了那个被幽蓝色光芒笼罩的平台。
他“看”到了。
不是用眼睛，而是用一种无法言说的内在感知。
他“看”到一片无边无际的、绝对寂静的、冰冷的黑暗。没有上下左右，没有时间空间，只有虚无。
而在那虚无的中央，悬浮着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要熄灭的蓝色光点。
那光点微小得如同尘埃，却散发着一股熟悉到令他心脏骤缩的波动——那是林汐梦意识最核心的、最后的一点残响，是她在生物学死亡后，被某种力量强行维系住的、最后的“存在”。
它是那么的脆弱，那么的孤独，在无边的黑暗里静静闪烁，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永恒的寂静彻底吞噬。
一股巨大的悲恸和怜惜瞬间淹没了苏契辰。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将自己所有的意识，所有的念力，化作一股温暖（他希望是温暖的）的洪流，沿着那根冰冷的线，小心翼翼地、无比轻柔地，涌向那个微弱的蓝色光点。
他想要包裹它，温暖它，告诉它“我在这里，别怕”。
然而——
就在他的意识触碰到那蓝色光点的瞬间！
异变陡生！
那原本微弱、平静的蓝色光点，像是被突然注入了一种狂暴而不稳定的能量，猛地剧烈闪烁、膨胀起来！
苏契辰闷哼一声，感觉自己的意识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力量狠狠反噬、冲撞！那感觉不再是连接，更像是…入侵！
眼前的绝对黑暗瞬间破碎、扭曲！
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疯狂闪回、支离破碎的画面，以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速度轰炸着他的意识：
· 冰冷的金属针头刺入皮肤…
· 评审会上无数张模糊而嘲讽的脸…
· 苏契辰在咖啡馆里冰冷的质问…
· 秦昊令人作呕的笑脸…
· 暴雨夜，阳台下令人眩晕的黑暗…
· 医院走廊惨白的灯光和消毒水的气味…
· 呼吸面罩下窒息的痛苦…
· 最后那一刻，监护仪上拉直的、冰冷的线…
这些不再是他的记忆，而是她的！
是她生命最后时刻所经历的极致痛苦、恐惧、羞辱和绝望！此刻，正毫无保留地、以一种毁灭性的方式，沿着那条刚刚建立的脆弱链接，疯狂地倒灌入他的大脑！
“呃啊——！”
苏契辰终于无法承受，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身体在平台上剧烈地痉挛起来，仿佛正在经受一场无形的酷刑！旁边的监护器发出刺耳的警报，显示他的脑压和心率正在飙升至危险值！
“降低输出！稳定器功率下调30%！”玻璃墙外，凯勒博士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兴奋的声音响起，仿佛在观察一个有趣的实验现象，“目标残响出现强烈应激反应！链接通道比预想的更不稳定，但信号强度显著提升！记录数据！”
技术人员快速操作着。
苏契辰的痛苦并未减轻。那些属于林汐梦的负面记忆和情绪，如同最致命的毒药，在他的意识里肆虐，几乎要将他吞噬。他感觉自己正在被她的痛苦同化，被她死亡那一刻的冰冷和绝望浸透。
就在他觉得自己也要随之崩溃的时候——
那些疯狂闪回的、充满痛苦的画面，忽然开始减弱、模糊。
取而代之的，另一组更深层、更隐秘的记忆碎片，开始断断续续地、不受控制地沿着链接流淌过来：
· …童年空旷的老宅里，独自抱着画板的小女孩…
· …第一次获奖时，父母欣慰却短暂的笑容…
· …和周薇在狭小的工作室里，吃着泡面畅想未来的夜晚…
· …看到苏契辰设计作品时，那种击中灵魂的共鸣和仰慕…
· …最初那个梦里，星光落在海面上，他向她走来时，那种难以置信的喜悦和安心…
· …即使在他最冷漠的时候，她心底深处那份无法磨灭的、愚蠢的期待…
这些记忆模糊而温暖，像藏在废墟下的星火，是她即使在最痛苦绝望时，也未曾完全熄灭的东西。
苏契辰的意识捕捉到这些碎片，如同在冰海中抓住了浮木，剧烈的痛苦奇迹般地稍稍平息。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剧痛击中了他的心脏，比刚才的负面冲击更加深刻。
他看到了她孤独的成长，她卑微的梦想，她小心翼翼珍藏的温暖，以及…她对他那份深沉而绝望的爱恋。
他曾经拥有过什么，又亲手摧毁了什么。
而就在这时，仿佛是被他捕捉这些温暖碎片的举动所触发，或者是链接本身的不稳定达到了某个临界点——
他的“视野”再次猛地一变！
那片绝对的黑暗和闪烁的蓝光消失了。
他发现自己竟然再一次“站在”了那个梦境的海边！
但眼前的景象，让他如坠冰窟。
天空是扭曲的、不断撕裂又缝合的暗红色，像是溃烂的伤口。原本漆黑的海水变得粘稠如油，冒着诡异的气泡，散发出腐败的气息。那些坠落的星辰不再是拖着蓝光，而是像燃烧的陨石，砸进海里，发出沉闷的爆炸声，溅起肮脏的浪涛。
而林汐梦，就站在齐腰深的、粘稠的黑水里，背对着他。
她的身影不再是半透明的，反而凝实得可怕，却透着一种僵硬的、不像活物的质感。她缓缓地、一顿一顿地转过头。
苏契辰的心脏瞬间被攥紧！
那不是他熟悉的林汐梦！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像两个黑色的漩涡，里面没有任何情感，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嘴角却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扭曲的弧度向上咧开，形成一个僵硬而诡异的“笑容”！
这不是她！这绝不是她！
这更像是…一个由她最痛苦的记忆、最深的恐惧和死亡瞬间的冰冷，混合着某种外来干预力量，所扭曲形成的…恐怖的残影！一个占据了她意识最后居所的…幽灵！
“汐梦…”苏契辰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这个扭曲的空间里颤抖。
那个“林汐梦”歪了歪头，黑色的瞳孔机械地转动，锁定了他。那个僵硬的笑容咧得更大，几乎要撕裂嘴角。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不再是记忆中温柔或悲伤的语调，而是混合着无数杂音的、扭曲变调的、如同坏掉的收音机里发出的声音：
“…为…什…么…来…”
每一个字都像是摩擦着生锈的金属，刺耳难听。
“…这…里…什…么…都…没…有…了…” “…只…有…痛…” “…和…黑…暗…” “…像…你…希…望…的…那…样…”
苏契辰如遭雷击，脸色惨白地后退一步：“不！不是我！我从来没有…”
那个残影发出一串尖锐扭曲的、不成调的笑声，打断了他：“…撒…谎…” “…你…推…开…我…” “…你…否…定…我…” “…现…在…又…想…来…拯…救…我…？” “…真…可…笑…”
她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地、以一种非人的僵硬姿态，从粘稠的黑水中向他走来，所过之处，海水变得更加污浊腐败。
“…既…然…来…了…” “…就…留…下…来…陪…我…吧…” “…永…远…”
她抬起手，那只手苍白浮肿，指甲尖锐漆黑，直直地抓向苏契辰的心脏！
一股冰冷彻骨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
苏契辰瞳孔骤缩，下意识想要躲避，却发现自己在这个扭曲的梦境里根本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恐怖的手抓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嗡————！！！”
一声更加剧烈、仿佛能撕裂灵魂的嗡鸣声，猛地从外界强行介入！如同巨大的橡皮擦，狠狠抹过这个扭曲的空间！
眼前的恐怖景象瞬间开始闪烁、破碎、变得不稳定！
那个“林汐梦”的残影发出愤怒而不甘的、扭曲的尖啸，身影开始变得模糊。
苏契辰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正在将他强行从这个可怕的链接中剥离出去！
“不！等等！”他嘶吼着，不是害怕，而是不甘！他还没有找到真正的她！他不能就这样离开！哪怕面对的是最恐怖的残影，那也是唯一能与她产生联系的地方！
但他的抗拒毫无作用。
那股外来的、冰冷的干预力量强大而绝对。
天旋地转，意识被猛地拽回！
**—
“咳！咳咳咳！”
苏契辰猛地睁开眼，身体剧震，爆发出剧烈的咳嗽，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全身，眼前一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他仍然躺在平台的椅子上，束缚带不知何时被弹开。几个穿着白色制服的技术人员正围着他，其中一个正拿着镇静剂注射器刚从他的手臂上移开。
凯勒博士站在旁边，看着墙壁屏幕上正在迅速衰减、最终彻底消失的异常脑电波信号和那些代表林汐梦意识残响的、已经恢复微弱平静的蓝色光点，脸上露出混合着遗憾和兴奋的复杂表情。
“链接中断。目标意识场稳定性过低，无法维持稳定连接。强烈的负面情绪反馈和记忆碎片冲击，对干预者造成了严重精神应激。”他冷静地对着录音设备陈述，然后才转向几乎虚脱的苏契辰，“苏先生，您还好吗？我们监测到您的生命体征极度危险，不得不强制中断链接。”
苏契辰剧烈地喘息着，胸腔火辣辣地疼，太阳穴突突直跳，脑海里依旧残留着那个恐怖残影和扭曲梦境的碎片，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恶心和战栗。
他花了十几秒钟，才勉强聚焦视线，看向玻璃墙后。
林汐梦依旧安静地躺在那里， surrounded by machines，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旁边屏幕上那些微弱到极致的蓝色光点，证明着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意识接触并非幻觉。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嘶哑得发不出声音。
周薇冲了过来，脸上毫无血色，眼泪汪汪地扶住他摇晃的身体：“苏总！你怎么样？你刚才的样子吓死我了！你看到什么了？是不是汐梦她…”
苏契辰猛地抬起手，阻止了她接下来的话。他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和身体的不适。
再睁开眼时，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所有的痛苦和恐惧都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决绝所取代。
他推开周薇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目光如炬地射向凯勒博士，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那不是她。”他斩钉截铁地说。
凯勒博士挑眉：“哦？您看到了什么？”
“一个由痛苦和恐惧扭曲成的影子。”苏契辰的声音冰冷，“真正的她…还在更深处。被这些东西困住了。”
他指向屏幕上那些微弱的蓝光，语气变得急切而偏执：“链接必须继续！下一次，调整参数！屏蔽掉那些负面干扰！直接定位最核心的区域！我能感觉到…她还在！她一定还在等我！”
凯勒博士沉吟了片刻，看着苏契辰眼中那份近乎疯狂的执着，缓缓道：“理论上…可以尝试定向过滤和深度聚焦。但风险会呈指数级增加。对您意识的负荷和潜在伤害…”
“我说了，继续！”苏契辰低吼着打断他，一拳砸在旁边的控制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刚刚包扎好的手再次渗出鲜血，“无论什么代价！听到没有？！”
他的咆哮在冰冷的白色房间里回荡，充满了绝望和一种令人心悸的偏执。
凯勒博士与旁边的技术人员交换了一个眼神，最终缓缓点了点头。
“如您所愿，苏先生。我们会重新校准系统。但您需要先休息，恢复一下…”
“不需要！”苏契辰粗暴地拒绝，他的目光死死盯着玻璃墙后的林汐梦，仿佛要将她从那个冰冷的世界里用目光拽回来，“现在就准备！越快越好！”
他不能停。不敢停。
哪怕链接的那头是地狱，是扭曲的幽灵，他也要闯进去。
因为他知道，那是唯一可能找到她的地方。
窃据的星光之下，真正的那一颗，或许正藏在最深的黑暗里，等待着一场近乎不可能的——
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