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房的水声淅淅沥沥，如同敲在陆宁瑶心上的凌迟。
她僵立在梳妆台前，镜中映出她苍白的面容和微微泛红的眼眶。
方才沈清霄那轻佻的触碰、漫不经心的话语，像细密的针尖，扎破了她强撑了一整日的镇定与麻木。
委屈、难堪、以及对未来无尽的惶惑，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她终究只是个刚及笄不久的少女，面对这般境况，再如何强装镇定，也抵不过内心真实的脆弱。
一滴泪毫无征兆地滑落，砸在妆台光亮的漆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她慌忙抬手去擦，却越擦越多，视线迅速模糊成一片。
她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被净房里的人听见，徒增笑柄。
可那细微的、压抑的抽噎声，在寂静的新房里，又如何能完全遮掩？
净房内的水声不知何时停了。
沈清霄穿着一身宽松的白色中衣，用布巾随意擦拭着湿发，走了出来。
他一抬眼，便看到了妆台前那个微微颤抖的、单薄的红色背影。
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烛光下，她能清晰地看到镜中映出的他。
他停下了擦头发的动作，目光落在她微微抽动的肩头和努力低垂的、试图掩饰泪痕的脸上。
那一瞬间，陆宁瑶似乎从他眼底捕捉到了一丝极快闪过的情绪——不是惯有的轻佻嘲弄，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刺痛的神色。
但那情绪消失得太快，快得让她以为是烛光晃动造成的错觉。
随即，他嘴角又勾起了那抹令人熟悉又心寒的、玩世不恭的弧度。
他继续慢悠悠地擦着头发，踱步到床边，语气懒散，仿佛只是随口一提：“怎么？这就哭了？陆大小姐这眼泪，是因为嫁给了我这般不堪的纨绔，觉得委屈了？”
他的话像一把盐，撒在她鲜血淋漓的伤口上。
陆宁瑶猛地转过身，泪眼朦胧地瞪着他，所有的委屈和愤怒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声音带着哭腔，却努力维持着最后的骄傲：“难道我不该委屈吗？世子爷您自己说说，这京城上下，谁人不知您的名声？我……我原本……”
她哽住了，那些关于过去的美好记忆此刻说出来只会显得更加可笑和可怜。
沈清霄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和倔强咬着唇的模样，握着布巾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骨节泛出些许白色。
但他脸上的笑容却愈发显得漫不经心，甚至带了几分恶劣：“原本什么？原本以为我会是那个在南崖书院埋头苦读、回来光宗耀祖的才俊？呵，陆大小姐，人都是会变的。现实点，往后你是北燕王府的世子妃，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何必做这副哭哭啼啼的小女儿态，平白惹人厌烦。”
“你！”陆宁瑶气得浑身发抖，他竟将她的伤心和恐惧，轻描淡写地归结为对荣华富贵的不满和矫情！
她再也忍不住，脱口而出，“若非圣旨难违，谁愿嫁你这般……这般……”
“这般纨绔？这般不堪？”沈清霄接口，他忽然朝她走近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烛光在他眼底投下深深的阴影，让人看不清真实情绪，“可惜啊，圣旨已下，木已成舟。你我再不情愿，这辈子也只能绑在一起了。所以，”
他伸出手指，似乎想碰碰她的脸颊，却在即将触及时倏然收回，转而拂过自己额前的一缕湿发，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浮，“与其哭哭啼啼，不如想想怎么当好这个世子妃。至少，表面功夫得做足，不是吗？”
他的话冰冷而现实，像一盆雪水，彻底浇灭了陆宁瑶心中最后一丝微弱的火苗。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美却写满淡漠与疏离的脸庞，只觉得彻骨的寒冷。
原来，他不仅混账，还如此冷酷无情。
所有的眼泪瞬间干涸，只剩下一种死寂的绝望。
她不再看他，缓缓转过身，重新面对镜子，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世子教训的是。是臣女失态了。”
她开始沉默地卸下头上身上繁重的首饰，动作机械而麻木。
沈清霄看着她骤然安静下去的背影，那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脆弱孤寂的脊背，眼底深处那抹被精心掩藏的刺痛再次浮现，甚至比方才更为剧烈。
他猛地转过身，将布巾狠狠扔在一旁的架子上，走到窗边，推开了半扇窗。
夜风涌入，吹得烛火摇曳不定，也吹散了些许新房内沉闷的气氛。
他背对着她，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负在身后的手，悄然握紧。
良久，他才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声音淡淡道：“累了就睡吧。这床够大，中间放床被子便是。”
说完，他并未回头，依旧保持着望窗的姿势，仿佛窗外有什么极其吸引他的景色。
陆宁瑶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继续手上的动作。
卸去所有钗环，脱下厚重的外袍，她穿着一身红色的柔软中衣，走到拔步床边。
果然，一床锦被被放在了床榻正中，如同一条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
她沉默地爬进里侧，拉过自己那边的被子，面朝里侧，紧紧蜷缩起来，闭上了眼睛。
怀中的匕首硌在胸口，冰冷的触感提醒着她现实的残酷。
沈清霄又在窗边站了许久，久到身后的呼吸声变得均匀而微弱，似乎已经睡着。
他这才缓缓转过身。
烛光下，他脸上的轻浮与懒散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疲惫与隐忍。
他走到床边，目光落在那个蜷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影上，看着她微微颤动的睫毛和脸上未干的泪痕，伸出手指，几乎想要触碰，却在半空硬生生停住。
最终，他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轻轻吹熄了大部分的蜡烛，只留远处一盏昏暗的烛台。
然后，他沉默地在外侧和衣躺下，中间隔着那床冰冷的锦被。
新房内陷入一片寂静的黑暗。
两人背对着背，各自睁着眼，听着彼此清晰可闻却又无比遥远的呼吸声。
红烛燃尽，曙光未至。
这漫长的新婚之夜，一个满心屈辱冰凉，一个暗藏隐痛难言。
那床隔在中间的锦被，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也预示了这场仓促婚姻最初的模样——咫尺天涯，同床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