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糖文学
最新热门小说推荐

第3章

夕阳的余晖,如同打翻的胭脂缸,将天边浸染得一片凄艳的橘红,也透过棚屋墙壁的裂缝,在王铁山那简陋得几乎空无一物的屋内,投下几道斜长而温暖的光柱。光柱中,尘埃缓慢浮游,竟给这贫寒之地平添了几分短暂而虚幻的宁静。

沈青崖坐在冰凉的土地上,背靠着粗糙的土墙,手中捧着一本从镇上旧书摊淘来的、边角卷曲的《水道考略》,试图从这些枯燥的地理志中,寻找可能与漕帮势力分布相关的蛛丝马迹。王铁山则蹲在泥炉边,就着最后的天光,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他那根片刻不离身的铁扁担,乌黑的铁身在布巾的打磨下,泛出幽冷而内敛的光泽。粗陶碗里残余的劣质黄酒气息,与泥土、旧木的味道混合,形成一种奇异的、属于底层江湖的安稳假象。

然而,这份短暂的宁静,如同脆弱的琉璃,瞬间便被棚屋外一阵由远及近、仓皇凌乱的脚步声和粗重急促的喘息声,毫不留情地击得粉碎!

“王……王老爷子!王老爷子在吗?!”

一个年轻、却因极度惊恐而变调的声音,伴随着“砰”地一声,棚屋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带进一股河边的湿气和浓重的汗味。

来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半大少年,皮肤黝黑,穿着漕帮底层弟子常见的青色短打号服,此刻却已是满头满脸的汗水和灰尘混合成的泥道子,胸口剧烈起伏,张着嘴大口喘气,仿佛刚从地狱边缘挣扎回来。他一只脚上的草鞋跑丢了,露出满是血泡和泥污的脚底板,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和一种急于传递噩耗的焦灼。

沈青崖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惊得猛地站起身,手中的书卷“啪嗒”掉在地上。王铁山擦拭扁担的动作也是一顿,眉头瞬间锁紧,那双锐利的眼睛如同鹰隼般盯住闯进来的少年,沉声喝道:“阿水?慌什么?!天塌下来了?!”

这名唤阿水的少年,显然是认得王铁山的,甚至可能受过他的恩惠。他见到王铁山,如同见到了主心骨,却又因为带来的消息而更加惶恐,他扑到王铁山面前,也顾不得礼仪,一把抓住老者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急声道:

“王……王老爷子!不好了!出……出大事了!是赵……赵猛赵师傅!他……他在邻镇的铁匠铺……昨夜……昨夜三更天,不知从哪里蹿出来一伙黑衣蒙面人,提着桐油和火把……他们……他们放火!把赵师傅的铁匠铺给点……点着了!”

“什么?!”王铁山瞳孔骤然收缩,握着扁担的手指猛地攥紧,指节发出“嘎巴”一声脆响!他霍然起身,那干瘦的身躯里仿佛瞬间爆发出骇人的气势,将一旁的沈青崖都逼得后退了半步。

“赵猛人呢?!”王铁山的声音如同结了冰碴,每一个字都冒着寒气。

阿水被他吓得一哆嗦,连忙道:“人……人没事!赵师傅他……他命大!火起的时候他还没睡死,察觉不对,抡着他打铁用的大锤就冲出来了!那伙人见赵师傅凶悍,没敢纠缠,扔下火把就……就跑了!赵师傅追出去老远,可那些人熟悉巷子,三拐两拐就没影了……”

他似乎回想起当时的情景,脸上犹有余悸,却又带着一丝对赵猛勇悍的惊叹,下意识地模仿着当时听到的形容:“街坊说,赵师傅当时眼睛都红了,吼得跟打雷似的,抡着那几十斤的大铁锤,追得那帮孙子屁滚尿流,跑得比……比受了惊的兔子还快!”

尽管阿水强调赵猛人无碍,但“放火”、“铁匠铺毁了”这些字眼,已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扎进了沈青崖的心窝!他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没有一丝血色,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摇晃起来,仿佛随时都会瘫软下去。

盐铁司!一定是盐铁司!

他们果然开始清洗了!清洗所有与镇岳镖局关系密切的旧人!赵猛师傅,就因为自己与老王接触,便立刻遭到了如此毒辣的报复!这是杀鸡儆猴!是毫不掩饰的警告!警告所有可能帮助镇岳镖局的人,这就是下场!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沿着脊柱瞬间窜遍了全身,让他四肢百骸都僵硬发麻。他仿佛能看到那些黑衣蒙面人在夜色中狰狞的冷笑,能看到冲天而起的火光吞噬着赵猛安身立命的铺子,能感受到那份针对他、针对镇岳镖局而来的、毫不掩饰的恶意与凶残!

江湖的险恶,书本上轻描淡写的四个字,此刻化作了真实灼热的火焰和冰冷的杀机,扑面而来!远比市集上的混混、码头的税吏,要恐怖千倍万倍!

“砰!”

一声沉闷如惊雷的巨响,将沈青崖从巨大的惊惧中震醒!

只见王铁山怒目圆睁,额角青筋暴起,盛怒之下,一拳狠狠砸在了身旁那张本就摇摇欲坠的木桌上!那桌子如何承受得住他这含怒一击?顿时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桌面上的粗陶酒碗被震得跳将起来,酒液泼洒,碗沿磕碰,发出“叮当”乱响,随即桌子腿一软,轰然塌陷下去半边!

“盐狗子!我操你祖宗十八代!!” 老王须发皆张,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猛虎般的低吼,声音中充满了滔天的怒火和一种深切的、对官方势力卑劣手段的痛恨。他那只砸在桌上的拳头,骨节处已然破皮,渗出血丝,他却浑然不觉疼痛。

然而,在那熊熊燃烧的怒火深处,沈青崖却敏锐地捕捉到,老王那如同磐石般稳固的眼神里,极快地闪过了一丝……无力。那是一种明知道敌人是谁,明知道对方手段狠毒,却因对方披着官皮、手握权柄而难以正面抗衡的、属于平民百姓的深沉无力感。纵有拔山之力,面对这官面上的阴狠算计,又该如何?难道真能提着一根铁扁担,去冲击盐铁司的衙门吗?

沈青崖被老王这一拳和那声怒吼震得心神俱颤,但奇异地,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惧,反而被这真实的愤怒冲淡了些许。他看着老王流血的手,看着那倒塌的桌子,一股同仇敌忾的悲愤涌上心头。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紧紧握住了那枚贴身藏着的、冰冷坚硬的总镖头令牌。那玄铁的寒意,此刻竟像是一根救命稻草,让他强迫自己从惊恐的泥沼中挣脱出来,必须冷静!必须思考!

老王发泄过后,胸口的剧烈起伏稍稍平复,他猛地转过头,那双燃烧着余烬的眼睛,死死盯住脸色惨白、却努力站直身体的沈青崖,声音沙哑而冰冷,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质询:

“少东家,你都听见了?盐狗子这是冲着你们沈家,冲着镇岳镖局来的!赵猛那倔驴,不过是遭了池鱼之殃!他们这是在立威,在断你的臂助!” 他嘴角扯起一个近乎狞厉的弧度,“现在,你还打算……去找赵猛那又臭又硬、如今连铺子都没了的倔驴吗?”

这话问得极不客气,甚至带着几分挑衅和试探。火光血影的威胁已摆在眼前,这个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少爷,是会被吓破胆,就此退缩,还是……

沈青崖迎着他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心脏依旧在疯狂跳动,手心里的冷汗浸湿了包裹令牌的软布。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小腿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牙齿都有些打颤。他怕,他当然怕!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死亡的威胁近在咫尺!

但是,他看到了老王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无力,想起了父亲在危堤上的身影,想起了陈老藕的哭喊,想起了自己在那昏暗祠堂里立下的誓言,更想起了赵猛师傅那无端被毁的家业,皆因自己而起!

退缩?逃回那个同样危机四伏的镖局?然后眼睁睁看着下一个“赵猛”遭殃?看着父亲毕生心血毁于一旦?

不!

一股极其强烈的、混合着愧疚、责任和破釜沉舟执拗的血气,猛地冲上了他的头顶!那冰冷的令牌,仿佛在这一刻变得滚烫!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强迫自己迎上老王的目光,尽管声音还带着一丝无法控制的微颤,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吐了出来:

“去!为何不去?!”

他的眼神,在最初的恐惧之后,燃起了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赵猛师傅遭此无妄之灾,皆因我沈家而起!我若此时畏缩不前,岂非猪狗不如?纵然前路是刀山火海,我也必须去!不仅要找到赵师傅,更要向他当面请罪!盐铁司越是如此,我越是要告诉他们,镇岳镖局,还没倒!沈家的人,还没死绝!”

少年清越而决绝的声音,在这弥漫着怒火与恐慌的破败棚屋里,掷地有声。

微信阅读

评论 抢沙发

登录

找回密码

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