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楚尘那句轻飘飘的“本官要亲自教他们如何打铁”的话音落下时,整个议事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落针可闻。
王修和李四海等人面面相觑,他们张大了嘴巴,脸上的表情,精彩到了极点,像是走马灯一般,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就经历了震惊、错愕、茫然、荒谬,最后,都化为了一种深深的、发自内心的忧虑。
他们看着自家这位年轻得有些过分的县尊大人,眼神里充满了难以掩饰的关切——大人他,是不是因为最近压力太大,日夜操劳,导致思虑过度,脑子……出问题了?
您是谁?
您可是饱读圣贤之书、通过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科举考试、圣上亲点的朝廷命官啊!是士农工商“士”的顶点!是前途无量的文官啊!
打铁?
那是什么?那是终日与煤炭火焰为伍、浑身脏污、满手老茧的最下等的匠户才会的粗活!您懂吗?您见过铁炉长什么样吗?您知道什么叫淬火,什么叫折叠锻打吗?
“大人,此事……此事万万不可啊!”王修急得老泪都快下来了,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苦苦哀求,“您是千金之躯,是读书人的表率,怎能……怎能与那些粗鄙的匠人为伍?这若是传出去,不仅您的官声尽毁,恐怕还会成为天下同僚的笑柄啊!”
“是啊大人,俗话说术业有专攻,这打铁之事,还是交给专业的师傅们吧,您……您就在后方运筹帷幄便好。”李四海也小心翼翼地劝道,生怕哪句话刺激到这位看似已经不太正常的上官。
楚尘看着他们那副“你疯了,但我们不敢说”的表情,心中暗笑不已,脸上却是一片肃然,义正辞严。
“糊涂!”他猛地一拍桌子,发出震耳的声响,“都什么时候了,还在乎这些迂腐不堪的虚名?在本官眼中,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有能不能救活靖阳百姓的区别!”
“此事,不必再议!”楚尘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下达了近乎于独裁的命令,“王主簿,你立刻去拟定告示。本官以靖阳县令之名,‘征用’城中所有铁匠,以及他们的店铺、工具、学徒,明日辰时,全部到城西河边的空地上集合!”
“告诉他们,这是官府的命令,是为了全城百姓的生死存亡!胆敢违抗、或是在其中藏私者,一律以‘通匪’论处!”
“啊?!”
王修和李四海彻底傻眼了。
这……这已经不是胡闹了,这简直就是强抢啊!是霸政!
自古以来,朝廷对匠户的管理虽然严格,将其列为贱籍,却也从未有过如此霸道、如此不讲道理的“征用”之举。这跟明火执仗的强盗,究竟有什么区别?
“大人三思啊!如此一来,必将激起民变!那些匠人虽然地位低下,但也是有血性的啊!”王修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楚尘却看也不看他,只是冷冷地说道:“是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一切后果,本官一力承担。”
……
当天下午,一纸盖着县衙朱红大印的告示,如同催命符一般,贴满了靖阳县的大街小巷。
消息一出,全城哗然!
“听说了吗?县尊大人要把城里所有的铁匠都抓走!”
“不止啊!告示上写得清清楚楚,连人家的铺子、吃饭的家伙、甚至祖传的锤子都要抢走!”
“我的天,这是怎么了?前几天不还是爱民如子的‘青天大老爷’吗?怎么今天就变成不讲道理的活阎王了?”
“唉,官字两张口,说你是青天你就是青天,说你是阎王你就是阎王……这日子,没法过了。”
百姓们议论纷纷,前几日对楚尘的赞誉和爱戴,在这一纸霸道的告示面前,瞬间转为了深深的恐惧和不解。
而城中的铁匠圈子,更是如同被投入了一颗巨石的油锅,彻底炸开了!
“凭什么?!我们辛辛苦苦打一辈子铁,风里来雨里去,他说征用就征用?”
“还有没有天理了?走!我们去找他理论去!我们也是大干的子民,不是他楚家的奴隶!”
“他这是不给我们活路啊!断了我们的营生,我们一家老小吃什么?喝西北风吗?!”
几家铁匠铺的老师傅们,更是气得须发皆张,他们素来是这群匠人中的领头羊。此刻,他们联合起来,带着自家那些膀大腰圆、血气方刚的徒子徒孙,个个手持铁锤、铁钳,气势汹汹地就朝着县衙冲去,誓要讨个说法。
然而,他们还没冲到县衙门口,就被一排手持水火棍、面色不善的衙役给死死地拦了下来。
“大人有令,任何人不得在衙门前喧哗!违令者,先打二十大板!”
看着那明晃晃的、比自己胳膊还粗的板子,和衙役们那冰冷无情的眼神,铁匠们所有的怒火、所有的血性,都化为了深深的无力与悲凉。
他们明白了,这位年轻的县令,是来真的。他根本不在乎什么民意,什么道理。
……
张府。
张德彪听着管家带回来的消息,先是愣了半晌,随即,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近乎疯狂的大笑。
“哈哈哈哈!笑死我了!真是笑死我了!”他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肥硕的肚子一颤一颤,如同波浪。
“这个楚尘,果然是个不通世事、自以为是的书呆子!他以为他是谁?当朝皇帝吗?还征用铁匠?还想开渠引水?他这是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啊!”
他兴奋地搓着手,在书房里来回踱步,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云端。
“好!太好了!之前我还愁找不到他的错处,找不到扳倒他的机会,现在,他自己把把柄送到我手上来了!”
“你,”他指着管家,眼中闪烁着毒蛇般阴毒的光芒,“立刻派人去联络那些铁匠,告诉他们,本员外支持他们!让他们闹!闹得越大越好!最好闹出人命来!只要死了人,他这个县令就当到头了!”
“再去城里给我狠狠地散播谣言,就说楚尘征用铁匠,是为了给他自己打造奢华的府邸,是为了中饱私囊,把那两千多两善款都贪掉!”
“本员外倒要看看,他这次,怎么收场!”
……
次日,清晨。
城西,盘龙江畔。
这里早已被衙役们清出了一大片空地,气氛肃杀,江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寒意。
二十多名铁匠,连同他们五十多名学徒,被衙役们“请”到了这里。他们一个个垂头丧气,满脸的愤懑与不甘,看向不远处那个身穿崭新官袍、身姿挺拔的年轻身影时,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敌意与仇视。
王修和李四海站在楚尘身后,脸色比那些铁匠还要难看。他们几乎能感受到周围空气中那股一触即发的火药味,手心里全是冷汗。
楚尘却仿佛毫无察觉。
他迎着所有人那或敌视、或困惑、或担忧的目光,缓缓走上了一个临时搭建的简陋高台。
他没有说任何安抚的话,也没有解释自己的意图,而是直接对身后的衙役点了点头。
衙役们立刻上前,将一张用十几张上好的皮纸拼接而成的巨大图纸,猛地展开!
那是一张无比巨大、无比复杂的图纸,上面用最精细的炭笔,绘制着一个任何人从未见过的、结构精巧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庞大机械造物!
巨大的水车,层层叠叠、环环相扣的巨大齿轮,还有那复杂到让人眼花缭乱的杠杆结构……所有的一切,都围绕着一个核心——一柄令人望而生畏、重逾千斤的巨大铁锤!
“这是什么?”
“看不懂……这画的是个什么怪物?像是个磨盘,又像是个纺车……”
铁匠们窃窃私语,脸上充满了困惑。他们打了一辈子铁,却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东西。
然而,人群中,一位年过花甲、须发皆白的老铁匠,在看到图纸的瞬间,却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是靖阳县手艺最好、辈分最高的铁匠,王大锤。
他死死地盯着图纸上那精妙绝伦的传动结构,浑浊的双眼中,爆发出了一阵前所未有的、如同火焰般炽热的精光!他的嘴唇哆嗦着,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颤颤巍巍地指着图纸,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剧烈颤抖。
“神……神迹!这……这是神迹啊!”
他嘶哑的惊呼,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平静的湖面!
所有铁匠都震惊地看向他!
“王师傅,您说什么呢?”
王大锤却根本不理会旁人,他踉踉跄跄地冲到图纸前,几乎是趴在了上面,用手颤抖地抚摸着那些线条,老泪纵横,语无伦次地喊道:
“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你们看!这水车!是靠江水驱动的!水车一转,通过这个最大的齿轮,带动这一整套的杠杆……天哪!天哪!这……这不是凡人能设计出来的东西!这个锤子……它可以……它可以自己动!它可以自己打铁啊!”
自己打铁的锤子?!
王大锤这句近乎于疯癫的嘶吼,如同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地劈在了每一个铁匠的心头!
所有人都震惊了!
他们纷纷挤上前去,死死地盯着那张图纸,仔细地研究着。一开始,他们还满脸不信,可越看,他们脸上的表情就越是震撼,越是狂热!
作为与钢铁火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匠人,他们或许看不懂其中深奥的力学原理,但他们能看懂那巧夺天工、匪夷所思的结构!他们能想象出,当汹涌的江水驱动那巨大的水车,带动那一整套复杂的齿轮杠杆开始隆隆运转时,那柄千斤重的巨锤,将会如何不知疲倦地、一次又一次地,狠狠砸下!
那将不再是人力!那是水之力!是天地之力啊!
一瞬间,所有的怨气、所有的不满、所有的愤懑,全都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如同见到神明般的巨大震撼与朝圣般的狂热!
他们看向高台上那个年轻县令的眼神,彻底变了。
那不再是看一个强取豪夺的贪官、一个不讲道理的酷吏,而是在看一位……降临凡间、传授神技的匠神!
楚尘迎着他们那近乎于癫狂的狂热目光,心中毫无波澜,甚至还有点想打哈欠。
他只是淡淡地开口,声音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
“本官,将此物命名为——水力锻锤。”
“从今天起,你们的任务,就是将它,变为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