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那晚的雨,又冷又密,打湿了她的额发,黏在冰凉的额角。放学路上昏黄的路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摇晃的光晕。她低着头,走得很快,书包沉重地压着肩膀。脸颊靠近耳根的地方,火烧火燎地疼,那是母亲昨天失控的一记耳光留下的印记,一夜过去,指印似乎消了,但那份肿胀的钝痛还在。
身后有脚步声,不紧不慢,执拗地跟着她。踩在积水洼里,发出黏腻的“啪嗒”声。一下,又一下,敲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是他。林阳。
那脚步声如同沉重的鼓点,一下下敲在她脆弱的神经上。积压了一整天的委屈、愤怒、无处发泄的痛楚,被这脚步声彻底点燃。她猛地停住脚步,转过身。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出来:“林阳!你别跟着我了!”雨水顺着她的刘海流进眼睛,刺得生疼,视线一片模糊,“我讨厌你!我不想见到你!永远都不想见你!听清楚了吗?永远!”
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林阳僵立在那片昏黄的路灯光晕里。他瘦高的身影被雨水淋得透湿,校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单薄的肩胛骨。那双总是带着点怯懦和专注的眼睛,此刻盛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迅速被巨大的、茫然无措的痛苦淹没。路灯昏黄的光晕落在他脸上,清晰地映出有什么晶莹的东西,在他眼眶里迅速积聚、颤抖,然后无声地滚落下来,混进冰冷的雨水里。
许晓雨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她不再看他一眼,转过身,几乎是跑着逃离了那片灯光,逃离了那个僵立在雨中、被她的言语钉在原地的少年。
第二天。校园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沉闷,第一节上课,林阳的座位是空的,第二节上课,林阳的座位还是空的,许晓雨看着空座位发呆,老师讲的内容一句都没听进去。课间操的铃声刚响过不久,许晓雨正和几个同学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口透气,尖锐的鸣笛声毫无预兆地撕破了沉闷的空气,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救护车?”
“谁啊?怎么了?”
“高二宿舍楼那边!”
人群骚动起来,纷纷涌向窗口。许晓雨下意识地踮起脚,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投向高二宿舍楼的方向。
刺眼的蓝光旋转着,一辆白色的救护车停在宿舍楼门前。穿着白大褂的人动作迅捷地跳下车,推着担架床冲了进去。几分钟后,担架床被推了出来,上面的人用被子盖着,一只苍白的手,无力地从被子边缘垂落下来,随着担架车的移动而轻微晃动。手腕处,厚厚的白色纱布被浓稠的暗红色液体浸透了。
许晓雨的呼吸骤然停止。她死死盯着那只垂落的手,盯着那染血的纱布,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倒流,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惧攥住了她的心脏,让她无法动弹,无法思考。她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什么时候咬破了嘴唇,淡淡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林阳,是高二一班的林阳。”“为什么要自杀?”走廊里嗡嗡的议论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模糊不清。许晓雨眼前一黑,险些跌倒,她紧紧抓住了窗台的边缘。
林阳被抢救回来了,他退学了,从陵安县彻底消失了。手腕上裹着血纱布的苍白手臂,担架上垂落的手指,是林阳留给她的最后的画面,还留下了无数张对着许晓雨指指点点的嘴。
客厅里死寂一片。窗纱还在无声地飘动,风似乎更大了些,带来远处城市模糊的喧嚣,却丝毫吹不散这屋里凝固的、令人窒息的空气。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许晓雨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石膏像,凝固在惨淡的月光里,只有胸腔深处,那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起伏,证明她还被囚禁在这具冰冷沉重的躯壳之中。
许晓雨不知道自己在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里蜷缩了多久,这时手机传来‘嘀’的一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特别清晰。
屏幕上跳动着“霍云升——救命恩人”。
那几个字,像投入冰湖的石子,激起一圈微弱却真实的涟漪。解锁屏幕后,看到霍云升用微信发来一条语音,许晓雨迟疑了一下,点开了那条语音,一个浑厚低沉,带着暖意的男中音传了过来:“晓雨,你现在方便吗?可以视频吗?”
“方便,可以。”许晓雨艰难的站起身,打开了客厅的落地灯,又缓缓坐回沙发上,点开了霍云升打进来的视频通话。
霍云升出现在许晓雨手机屏幕上,只见他用一只手系上了领口的扣子,又系上了袖口的扣子,另一只手扶了一下前面的手机,正了正身形,这才看向许晓雨,霍云升看向许晓雨的瞬间,猛地睁大了眼睛,他笑了,笑的很温暖。许晓雨看向霍云升,看到霍云升温和的笑脸,顿时感觉有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漫过心田,她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我在蓝金海湾,这边有点生意上的事要处理一阵子。”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温暖,手机里隐约有海浪的声音,
“你是在海边吗?我听见有海浪的声音。”
“是的,我住的地方距离大海很近,在家里的阳台就能看到大海。”
“我总觉得以前,在哪里见过你,那次在医院,你帮助我们之前,我们是不是见过面?”
“在绿荫小院,我们见过,你朋友恢复的怎么样了?”霍云升笑着说。
许晓雨想起来了,那次她和邱瑞玲在绿荫小院吃饭,注意到大厅里有个男人,浑身散发着寒气,那人就是霍云升。不过这时视频里的霍云升和那时候有点不一样,究竟哪里不一样,许晓雨说不上来,“我朋友恢复的很好,谢谢你那天出手相救。”
霍云升说:“别客气了,举手之劳。我介绍一下自己,我以前在新昌市经营过一家化工厂,经营失败,欠了债,工厂倒闭后,前妻和我离了婚,有一个女儿跟我前妻生活,离婚后我来到蓝金海湾,跟着表哥做生意。”
霍云升接着说:“我父母已经去世了,有一个姐姐,在深圳。我在蓝金海湾生活了六年,今年春节前把这边的事情处理完,回新昌市安家。”
“你呢?家庭情况?”霍云升问。
“我离婚后带着儿子生活。”
“你离婚几年了?”
“三年。”
“儿子多大了?”
“十四岁,今年初三。”
“父母呢?”
“我父亲去世了,家里有母亲和哥哥。”
“母亲年龄?”
“67岁。”许晓雨快速的回答,怎么觉得怪怪的,互相介绍各自的情况,像是——相亲?
霍云升说:“这几年我一直赚钱还债,到现在还有50万没有还完,今年年底钱到账后,把所有的债务都还完了,我准备回新昌市买套房,安个家,我喜欢有老人和孩子的大家庭。”
“今天我看见公寓楼下,有棵开满紫色花朵的异木棉,花开得像云霞,特别美,我又想起了你。公寓不远处有二十公里的黄金海岸线,沙子特别细,特别软,你抽空一定要来这看看。”
许晓雨说:“嗯,我有空就去看看。”
“这边的饭我吃不习惯,我喜欢吃面条,这里的面条不好吃,不如我们新昌市的可口,晓雨,你会做面条吗?”
“马马虎虎吧,你要想吃,等你回新昌了,我做给你吃。”
“我非常期待吃你做的面条,晓雨,我喜欢你,第一眼看见就特别喜欢你,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如果我们在一起了,家里的老人和孩子由我来照顾,作为一个男人,照顾家庭是我的责任。”
手机屏幕上,霍云升注视许晓雨的眼神专注而沉静,仿佛能包容许晓雨所有生活的压力和脆弱。
“我愿意。”许晓雨没有任何迟疑。
他们隔着近一千公里的电波,断断续续地聊了三十几分钟。许晓雨讲自己一个人带孩子,生活的困难艰辛,工作上的小烦恼,周末可能的安排。霍云升认真的听着 ,他是个极好的倾听者,隔着屏幕,一种低沉而安稳的声音说:“晓雨,以后你有什么事情,都要告诉我,我不在你身边,你要照顾好自己。”那声音像无形的臂膀,轻轻环住了许晓雨摇摇欲坠的世界。
“好了,时间不早了,”霍云升的声音带着笑意,“早点休息吧,别熬夜。”
“嗯,你也是。”许晓雨的声音轻快了许多,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晚安。”
“晚安,晓雨。”霍云升的声音低沉而温柔。
挂了电话,客厅似乎不再是刚才那个吞噬一切的冰冷囚笼。手机屏幕的光暗了下去,霍云升带来的温暖,却像一层无形的、柔软的茧,包裹着她。
一种久违的、带着点雀跃的暖意,像初春解冻的溪水,悄然浸润了她冰冷的心房。仅仅是听着霍云升的声音,和他分享着日常的琐碎,竟让她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安宁和……轻松。
她站起身,走向浴室。温水淋洒下来,冲刷着皮肤,仿佛带走了附着在灵魂上的最后一丝寒意。命运,真的是奇妙的东西,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就在几个小时前,她感觉自己被彻底钉死在了过去的十字架上,沉沦在无法逃脱的世俗里。而现在,霍云升的存在,像一道意外照进来的光,让她在无边的黑暗中,看到了一条模糊的、通向幸福的路径。
躺在床上,身体陷进柔软的床垫。黑暗重新笼罩,却不再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那股萦绕不散的冰冷绝望,被霍云升话语里的暖意驱散了,沉重的铅块感也从头部散去,一种久违的、纯粹的疲惫席卷了她,是身体和心灵同时被狠狠拉扯过后,终于得到休息的疲惫。她闭上眼,脑海浮现的,是霍云升温和带笑的眼睛,是他说话时微微上扬的语调。她翻了个身,将脸颊埋进带着阳光味道的枕头里。紧绷的神经彻底松弛下来,呼吸变得绵长而均匀。沉重的眼皮终于安心地合拢。
这一晚,许晓雨睡得特别安稳,特别踏实。像一个在风暴中漂泊了太久、精疲力竭的旅人,终于找到了一间可以遮蔽风雨的小屋。没有噩梦,没有惊醒,只有一片深沉、宁静的黑暗。她沉入了无知无觉的睡眠深处,仿佛要用这难得的安眠,积蓄力量,去面对那无法回避的、必将到来的明天。
必须要和沈曼丽分手了。
购房合同签订后,霍云升开始执行最后一步计划——制造矛盾,逼沈曼丽主动分手。
他看着从罗哥处拿过来的分手剧本,一个月后分手。前半个月,先是减少约会的频率,借口项目进入关键阶段;然后慢慢延长回复消息的时间,从几分钟到几小时,再到一整天,再到两天三天;当女方表达不满时,就突然变得热情,送礼物或安排惊喜晚餐,让她在希望和失望之间摇摆。后半个月,彻底不回消息,消失断联,激怒女方,让女方主动提分手,如果女方不提分手,就指责女方情绪不稳定,找出各种借口指责女方,然后提分手。
分个手还要纠缠一个月,时间有点太长了,霍云升心里盘算着,这期间如果许晓雨来蓝金海湾怎么办?必须要尽快处理好。
夜色如墨,霍云升站在落地窗前,俯瞰这座被霓虹点亮的城市。手机在掌心震动,屏幕亮起小段发来的消息:”霍总,新目标的资料发你邮箱了,是个医生,丧偶。”
他的拇指在屏幕上悬停良久,缓缓敲出一行字:“我不准备干了,太煎熬了。”指尖在发送键上方颤抖,却迟迟没有按下。
就在这时,手机突然震动,一条银行的到账通知弹出屏幕——30万元。霍云升的手指顿住了,他盯着那串数字看了许久,最终删除了那条未发出的信息。
他走到电脑前,点开那个标记着“新目标”的文件夹。
刘文静,37岁,南海市中心医院护士。南海市是国家重要的海洋产业基地和滨海旅游城市,蓝金海湾则是南海市重点发展的新兴区域。刘文静与丈夫离婚后分了一大笔家产,生育一女随男方生活。名下两套房产,一套自住,一套投资。月收入约0.8万。
照片上的女人杏眼大而圆润,鼻梁高挺秀气,一张经典的瓜子脸,下巴尖俏却不失柔美,整体脸型显得十分精致。照片上看她的皮肤白皙细腻且紧致,透着健康的粉晕,几乎看不到岁月痕迹,这使得她看起来像二十岁左右的大学生,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凭着多年的阅人经验,这个女人单纯无心机,如果没有修图,此女是难得一见的美女,。
霍云升深吸一口气,拨通小段的电话:“资料看了,有什么切入点?”
“她喜欢看短剧,特别是那种煽情的爱情剧。每周三下午休息,会去位于南海市中心的一家叫’静语’的书咖。另外,她女儿生日快到了,这是个好时机。”
霍云升的嘴角扬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知道了。”
挂断电话,他登录了高端相亲网站,输入林文静的会员号。她的个人简介写着:“经历过失去,更懂得珍惜。希望遇见善良真诚的另一半,组建一个温暖的家庭。”
霍云修改了自己的简介:“喜欢阅读和散步,向往随性自由的生活,渴望建立一个有温度的家,要不要孩子,看女方的意愿,女方想要就要,女方不要就不要。”
他开始给刘文静写信:“看了您的资料,被您的简单真诚所打动。在这个浮躁的世界里,能遇到一个真实的人很难得。不知是否有幸能认识您?我们或许可以先从朋友开始。”
写完这些,他轻轻叹了口气。最后一次,就这最后一次了。干完这次,他就可以回新昌市安一个家,和许晓雨组建一个家。霍云升心里面很清楚,许晓雨才是最适合自己的女人,因为这个女人让他内心踏实、心安。
就在这时,手机再次响起,是沈曼丽发来的微信:“云升,你在忙吗?我今天签下了一个大项目,第一个就想和你分享这份喜悦。”
霍云升看着消息,没有回复。
几分钟后,又一条消息跳出来:“老公,我想你了,你在干嘛呢?明天晚上你有空吗?我们一起吃个饭。”
手机铃声响起,屏幕上闪烁着沈曼丽的名字。霍云升任由铃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没有接听。
听着持续不断的铃声,他的心头莫名地揪痛。沈曼丽各方面都很完美——优雅、聪慧、事业有成,是个理想的结婚对象。但他心里清楚,他们之间注定没有结果。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他骗她买房,骗她感情,一个骗子怎么能和猎物在一起呢?
他走到酒柜前,倒了一杯威士忌。金黄的液体在杯中晃动,映照出他眼中少有的迷茫。六年前,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化工企业老板,如今却沦为一个情感骗子。命运的转折总是如此讽刺。
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照不亮他内心的黑暗。霍云升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苦涩的滋味从喉咙一直蔓延到心底。
夜深了,霍云升关掉电脑,却毫无睡意。他拿起手机,翻到与沈曼丽的聊天记录,那些温馨的对话此刻看起来如此讽刺。他输入“对不起”,却又逐个删除了字母。
最终,他只是默默关上手机,任由黑暗将自己吞没。
明天,他又要开始扮演另一个角色,另一个谎言。但不知为何,这次他感到一丝莫名的不安,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窗外,第一缕曙光已经悄然爬上了天际。
